章晓乐坏了,抬头看着唐错笑:「它怕人吗?」
唐错摇摇头。
章晓好不容易消除了熊猫的戒心,熊猫抓着他的手,挪动浑圆的屁股从唐错身后走出。
高穹郁闷极了。他站在章晓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俯卧在地面上任由章晓揉背的熊猫。
「黑。」他评价道,「丑。」
熊猫听懂了这句话,不满地在地上打滚。滚够了又坐起来,两只爪子拍打地面,十分不满。
章晓笑得脸都疼了。他张开手臂想抱熊猫,高穹不得不在一旁提醒他:「你最近没抱过我的狼。」
「它老舔人,很烦。」章晓头也不抬,「滚滚,过来。」
唐错僵立在一旁,被高穹刀一样的视线洗礼。
章晓终於成功把熊猫抱在怀里,又惊又喜:「它比我想像中轻很多。」
他贴着熊猫的耳朵蹭了一会儿,问唐错:「你今晚有别的事情吗?来我们家做客呀。」
唐错:「不不不……」
高穹:「不行!」
章晓:「别管他,他吃醋。」
高穹:「……谁吃醋了?我犯得着吃一个精神体的醋吗?」
章晓:「你也不是第一次了。」
高穹气闷,转而狠狠盯着章晓怀中的熊猫。熊猫被他的眼神吓住了,四爪紧紧巴在章晓身上,贴得更紧。
唐错决定转换一个话题,来化解当下的紧张和尴尬。
「谢子京怎么样了?」他小心地问,「真的想不起我们了?」
章晓抱着熊猫站起,熊猫趴在他肩膀上,正好与高穹面对面。
「我也不能确定。」章晓说,「现在一切都要争分夺秒,秦戈晚上会过来给谢子京巡弋『海域』。现在他『海域』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没了,精神状态还是很好的,就是记忆还有一些混乱。」
住院楼顶层的特护病房里,谢子京睁开了眼睛。
他睡得有点儿迷糊了,看见头顶的白色天花板和帘子,一下还未能反应过来。
正在给他拔针的护士见他苏醒,连忙按下呼叫铃。医生进来给他检查了一通,确认身体没有任何异状,主要是「海域」里的变化让他有些茫然。
「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医生说,「你继续躺着吧,一会儿会有精神调剂师过来。」
「谁?」谢子京问,「章晓?」
医生回忆片刻:「不是章晓,据说是专属於你的调剂师。」
医生和护士离开了,谢子京独自坐在床上,发愣了一阵子。他的脑中空茫茫的一片,但要是竭力去回忆,确实能回忆出不少东西。
父亲叫谢谅,从小到大都没有去过谢子京的家长会,因为他总是非常非常忙。一个电话过来,他就要离开家,坐半小时火车抵达北京,然后消失十天半个月。
小学时候人人写《我的爸爸》,谢子京也写,但分数总是不高。他写的作文里没有什么温情的片段,他总记得父亲屡屡失约,一次次让自己失望。
上了初中之后,他懂的事情多了一些,开始渐渐理解父亲。母亲总是告诉他,父亲的工作很特殊,特殊到无法跟家人说清楚,只能以含混的「出差」来解释。谢子京也不再吵着闹着要父亲带他出去玩了,他有了自己的朋友,标竿一样的父亲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高考结束,谢谅难得地拥有了一段颇长的假期。
「处理了一个挺枣手的案子。」谢谅在吃饭时无意说了一句话。
谢子京第一次听到谢谅谈论自己的工作,但谢谅立刻岔开话题,问他假期是否打算出去玩。谢子京很想问他,为什么把工作称为「案子」,到底有多枣手?他即将要去上大学了,对成年人的工作、成年人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自我判断。谢谅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谢子京还想着在旅途中趁着父亲心情放松再好好问一问。
但是没有机会了。
父母在鹿泉失踪,至今没有找到遗骸。谢子京认为,他们应该是没有死的。
虽然不知道这十余年中到底藏身何处,但他心里总有这样的执念:父母仍活着,悄悄地,在世上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把脑中的记忆尽量清晰地捋了一遍,谢子京遗憾地发现,一切又一次断在了鹿泉的夜晚。
他记得民宿的老板告诉他们天象预示着鹿泉即将涌出地下水,也记得民宿的其他客人悄悄开玩笑,这是老板招揽客人的套话,因为在鹿泉附近,老板还有一家民宿。谢谅对老板的话没太大兴趣,但他问谢子京,想不想去鹿泉那边看星星。
「鹿泉那片洼地很适合观天象,它地势比平面低,像一个大碟子。躺在中央的时候,感觉天就像一个盖子把你牢牢盖住。」谢谅比划着对妻儿说,「那感觉特别奇妙,好像所有东西都消失了,就剩下一片天,一片地,你自己,还有满天的星星,眼睛一样盯着你。」
一家三口怀着观星的兴奋出发前往鹿泉。谢子京只记得自己打着手电筒,仔细地阅读帐篷的搭建细节。
清晰的记忆从这里中断了,再往后便是浓重的混沌。一切像被深重的迷雾笼罩,凭他自己无法摸索。
但最令谢子京吃惊的,是他现在忽然发现——谢谅去过鹿泉。
谢谅知道鹿泉的地形,甚至知道躺在鹿泉的地面上观星是什么感受。
……鹿泉曾是谢谅执行任务的某个地点?
谢子京突觉口干舌燥,转头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他忽然看到水杯旁的小记事本。
喝了半杯水,谢子京把记事本拿在手里。高穹说这是他的,但谢子京没印象。记事本的封面画着兔头,笔法拙劣,谢子京笑了笑,把它翻开了。
本子只有巴掌大小,密密麻麻写了大半本,全是关於「秦戈」的事情。
谢子京想起来了,是和章晓一起给自己做「海域」巡弋的向导。
【他给了我一束花。他那时候真好看,那么年轻,在千万人之中一眼就能看见。】
【秦戈睡觉总要开着灯。但如果我和他在一起,他说黑暗也不可怕了。】
【难受的日子彻底过去了。活着是一件好事,尤其和他在一起。】
【不吃烫得太熟的西蓝花。】
【怕痒,亲耳朵和侧腰的时候反应很有趣。】
【喜欢听我弹尤克里里,但是他学不会,手指不灵活。】
【喜欢狮子拍他的手背,但不喜欢狮子尾巴挠咯吱窝。】
【兔子也会咬人!】
【报告写不出来的时候会躲进卫生间洗很久的澡,实际上是为了用热水冲脑袋好让自己精神一些。】
【在落地窗前吃火锅的时候吃了几颗花椒,吐不出来,眼泪流了半小时。对不起我笑了,虽然很心疼但是真的很好笑。】
谢子京一边看一边笑。
秦戈被人很认真地爱着,这个人是谢子京。
这种感觉十分古怪。谢子京知悉了「我爱秦戈」这件事,但没有任何实感。他现在甚至回忆不起秦戈的模样,记事本里所写的东西彷佛是书本里的文字,他能读懂,但不能理解。
「他让我的幻觉成了真实的一切。」谢子京念出声,「我的『海域』永远只向他敞开,这一年的春天,是我生命中姗姗来冲的最好的春天。」
他忍不住笑了。春天,破冰的溪流,潺潺流水。他感觉自己心里也像是淌过了这样的一条水脉,温柔平静。
记事本里还抄了诗句,谢子京几乎能想像到抄写这些内容时,自己是何等认真虔诚。
「清淡的月亮像雪花的星星/就在我们头上飞跑。」
病房的门被敲响。谢子京下意识应了一句「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年轻的向导。他没想到谢子京已经坐起来,脸上顿时带了一丝惊愕,一条腿已经迈入病房,又冲疑地停了。
谢子京在瞬间就知道他是谁了。
或许是因为记事本的影响,谢子京冲着门口的秦戈露出了笑容。眼前的秦戈在他看来完全是一个英俊和善的青年,因为自己此时露出的微笑在顷刻间变了脸色:狂喜和激动代替了惊愕,他的眼里瞬间迸发出灿烂神采。
「你好。」谢子京心想,打招呼总是没错的。
和这样的人手牵手在清淡的月光下行走,也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但令他意外的是,自己话音刚落,秦戈的神情霎时变了。喜悦的神采消失,青年低下了头,片刻后才一脸平静地关上病房门,对谢子京微微颔首:「你好。」
谢子京眼睛盯着秦戈。还是别说话了,哨兵心想,「你好」原来不对么?如果这两个字会让秦戈伤心,他决定以后不说了。
他合上了记事本,静静注视走近病床的秦戈。
作者有话要说: 「清淡的月亮像雪花的星星/就在我们头上飞跑」:俄罗斯阿克梅派诗人阿赫玛托娃,《滨海公路的道路罩上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