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 石梅郁闷极了。

老了老了, 被上皇提前年轻时的野望与屈辱。

曲罢人散时, 上皇忽然起身，冲着太皇太后，武安王太妃与石梅三人作揖“ 朕一生无悔。

但是，还是要给你们道个恼, 朕在这里赔情了！”

石梅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老儿太反常了。

反常即为妖。

太皇太后上前搀扶上皇。

石梅为了撇清, 起身告退。

石梅自觉地认定，上皇是给那两位赔情。

回家后, 石梅夜半不得入睡，总觉得上皇今日之举十分违和。

五更天，石梅方才睡着。

孰料，她睁眼竟看见上皇金光菩萨一样，升在半空。

上皇冲她拱手“半生厚谊，就此拜别！”

石梅顿时惊醒。

恍惚间，便听二门处传来四声丧板。

石梅忙问“鸳鸯, 什么时辰？”

鸳鸯道“刚交卯时。”

石梅又道“是哪一家的讣闻？”

鸳鸯道“还不知道呢，金嬷嬷出去打听了，少时会有消息。”

又道“老太太，有人说，寅时正刻，宫中传出了钟声……”

“宫中？”

石梅心里一跳，宫中就那么几个人，若是一般嫔妃不会鸣钟。

太皇太后不可能。

唯一就是上皇。

可是, 昨日上皇的气色实在很好。

蓦地想起方才之梦，石梅也拿不准了。

上皇死了竟来荣府逛了一圈？

不可能！

无论谁殁了，既到荣府报丧，肯定有关系。

石梅起身穿戴。

才刚穿戴齐全，张氏就到了。

她声音有些急促“母亲，您可听见，宫中传出了九声丧钟？”

石梅眼眸一缩“九声？”

这么说来，死者是谁，再不用猜测。

“赦儿呢？”

张氏道“刚才宫里来了人，夫君进宫了。”

荣府这一日除了贾菡贾葳贾萏，谁都没心思吃饭。

巳时，宫里终于送信出来了上皇薨了。

石梅忙问“什么病症？”

金峰道“琏二爷说，上皇是睡梦中去了，无疾而终，还说上皇面带笑容，跟活着一般无二。

若非上皇薨时，手里一直握着的玉核桃滚落，惊动了咱们二老爷，还不能及时发现呢。”

“你们二老爷呢？”

金峰道“二老爷哭得晕厥了，一时怕是不能出宫了。

琏二爷说，陛下派遣了太医专门照顾，让您不用担心。”

这日傍晚，朝廷邸报终于到达各府邸。

邸报除了上皇薨逝，三日后开吊的消息。还有一条消息与荣府息息相关。

上皇临终，写下圣旨，就一句话已故荣国公贾代善，忠勇体国，国之柱石，赐灵位供奉贤良祠！

石梅至此顿悟。

上皇当时在翊坤宫道恼，其中也包含了自己。

他是在为冤屈忠良三十年而道恼。

据闻，这遗旨下达，贾赦在灵前哭得晕厥过去了。

满朝文武一边羡慕荣国府的圣宠优渥，一边咒骂贾赦贾政两兄弟动不动晕厥，我们这些老臣晕不晕？

三日后开吊。

七月初三。

陛下有旨，辍朝五日，守孝一年。

民间三月不能婚嫁。

功勋清贵人家，一年不能动丝竹管乐。

又明发谕旨，七十三岁以上的诰命。只需入参加大祭，其余时间都在家中举哀。

石梅除了七月三日进宫参加哭灵，之后，只是逢七进宫，拢共去了三次。

上皇移灵孝慈县的皇极殿。

荣宁二府的老少爷们都要随扈守灵。

家里剩下石梅，带着一群半大的小子守家。

谁知，就在上皇的百日孝期，杜阁老罗阁老这两位人瑞级别的阁老竟然殁了。

人死在孝慈县，可谓忠心耿耿。

慈宁帝赐予了全套的死后哀荣。

赏赐千金葬埋银子，准予两位阁老的子嗣扶灵回城入私宅举办葬礼。

百日后，准予子嗣扶灵还乡。

准予在京执勤的王公大臣，入府悼唁。

随后就有消息，太后的叔叔，张大老爷成升内阁首辅。

林如海为次辅。

帝后到孝慈县守灵。

只是可怜那些刚入宫的妃子。

有些人还没轮到伺寝，熙宁帝就要守孝一年。

所幸，这一次熙宁帝晋升的十二位嫔妃，已经有三位怀孕。

倒是不耽搁皇家血脉。

石梅分别去了杜家罗家吊唁，并在两位出殡的时候设下路祭。

因为荣府的男丁都去了孝慈县。

荣宁二府的路祭，都是贾兰与贾芢兄弟两个出面。

及至上皇入了地宫，杜家罗家扶灵返乡，又到了新年除夕。

这一年新春，皇宫不摆酒赐宴。

进宫朝拜的诰命也限定了岁数，六十岁以上的诰命免除朝拜。

这是吸取杜阁老与罗阁老死在送葬路上的教训。

新年大节，哪家诰命死在皇宫就不吉祥了。

再者，太皇太后自从上皇仙逝，身体一直不大好，也经不起折腾。

这一年腊月，荣府停了亲戚间的年礼走动。

整个正月，京都再没有人请客设宴。

这日元宵节，忽然传出武安王太妃卧病的消息。

水灵忙回娘家探视。

回家来就哭了，说她祖母只怕不成了。

说是武安王太妃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面色如纸。

武安王太妃还要求武安王跪地发誓，她死后不入妃陵，也不入水家的祖祠。

武安王当即跪地发誓，说是从他这一辈另立祠堂。

武安王太妃就是头一辈的老祖。

武安王太妃这才罢了。

武安王做到王公，父不详，始终是他的心病。

刚出正月，武安王太妃薨。

临终，石梅前去探视。

武安王太妃拉着石梅的手直滴泪“姐姐好羡慕妹妹。”

石梅是荣府的老祖宗。

陛下称赞她忠贞之士，可以大大方方写进族谱，供后人观瞻敬仰。

武安王太妃为皇帝生子，还生了一个皇帝孙子。

可惜，她的名字却不能记录在案。

她死了也是妾身不明！

她对上皇又恨又爱，恨不得上皇早点死。

结果上皇死了，她没有解脱，却跟着就要死了。

石梅探视武安王太妃的当天夜里，武安王太妃薨了。

水灵顿时哭成了个泪人。

唯一只得安慰的是，陛下带着自己的嫡子，亲临武安王府吊唁。

外人不知熙宁帝与武安王府的关系，直说武安王府圣宠优渥。

只可怜，武安王太妃尚未出殡，武安王妃又病了。

熙宁帝把太医院的太医都派遣进了武安王府。

熙宁帝在武安王府整整守护三天三夜。

他说“朕是天子，鬼神后退，不许惊扰朕的母妃！”

水澈，水淮都吓的跪下了。

贾琏也跟着守了岳母三天三夜。

最终，贾琏救活了自己的岳母。

武安王妃病有起色，熙宁帝才在武安王与贾琏的劝慰下回宫。

这一回，皇后知道了自己与武安王府的关系。

原来，醇正帝的儿子都死绝了。

熙宁帝是上皇做主，悄悄从宗室过继的子嗣。

太子也知道了自己根在哪里。

水灵也与弟弟相认，姐弟们抱头痛哭。

转眼又三年。

这一年，石梅整整八十岁。

这一年荣府有诸多的喜事。

首先是三月初六，贾萱嫁进了武安王府，成为武安王府的未来世子妃。

第二件喜事。

这一年的四月十八。

水灵产下一女，取名茜茜。

此女可谓福气，洗三之日，陛下亲下圣旨，赐封师傅的嫡女贾茜，为丹阳县主。

第三件喜事。

贾珠升官了，成为湖广布政史。

贾琮升任河南巡抚。

这一年，贾赦卸任奉圣军将，只在朝廷挂了个散轶大臣，加兵部尚书官衔。

继任的将军却是白锦堂。

最让石梅意外的是，贾蓉成了锦衣卫指挥使。

贾琏升任内阁学士，调任户部尚书。

这一年的八月初三。

荣府大宴宾客。

荣国府老祖宗石梅八十大寿。

整个京都的文武百官，齐齐而动，都到荣府祝寿。

贾琏却是有言在先，超过二百两银子的礼物一概拒收。

荣府办酒宴，纯粹是为了老祖宗喜欢看戏，爱热闹。

然而，荣府不收礼，却不能拒绝皇宫三位娘娘的大礼。

太皇太后送了石梅一尊和田玉的老寿星山子。

太后送了石梅一对一尺大小的和田玉如意。

皇后赐给石梅金玉如意各一对，一全套迦南念珠拐杖。

又有各色锦缎布匹，拢共十四匹。

石梅看了，知道这是皇后给水灵的面子。

这一日，石梅升座，接受两府子嗣们磕头拜寿。

酒宴上，石梅来者不拒，喝了无数杯自酿的葡萄美酒。

这美酒蕴含灵气，滋味绵长。

酒水下肚，浑身通泰。

这一晚，石梅数着皇后赠送的迦南念珠，鼻翼间香味萦绕。

心里想着，赶明各送两坛子葡萄酒，给宫中的三位娘娘，表达谢意。

翌日。

石梅清醒，却被人搂着痛哭。

石梅眼睛没睁开，心里却觉得有异样“嗨嗨嗨，我的寿诞呢。”

意思是，我过生日，你们哭什么呢？ 晦气不晦气啊？

这话一出，哭声陡然大作。

石梅睁开眼睛，顿时下了一跳。

哎哟喂，她竟然做梦了，梦见了她的父母与外祖母。

石梅笑盈盈的伸手就摸自己的母亲与外祖母“真好，这么多年了，您们一点都没老，这下我就安心了！”

石梅的母亲石青又哭又笑“这个傻孩子，莫不是病糊涂了，你不过是昏睡三十几天，又不三十几年，我们老什么啊？”

“三十几天？”

石梅蹙眉，这话不对啊，不像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