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2 / 2)

萧槿正拉着儿子的小手教他认字,听闻卫启濯入宫去了,心下忐忑。

他之前便与她说过皇帝这几日应当就会寻个时机见他,让她不必忧心。

实质上道理她都懂,但是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原本按照前世的轨迹,他如今应当已经升任兵部尚书了,但是今年接连出现意外,先是荆襄地震,后是卫老太太的亡故,她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等着。

而且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他最近怪怪的,盯着她看时,时不时就会出神。

萧槿轻叹一息,见儿子扬起小脸看她,摸摸他脑袋:「你爹爹出门去了,适才捎话说回来会给你带很多好吃的……」

萧槿说到这里沉默一下,他说的「很多好吃的」会不会是一沓糖葫芦?

干清宫东暖阁。永兴帝的目光自座下众人面上扫过,声色不露,只屈指扣了扣金台旁的扶手。

刘敬读罢卫启濯那封万字奏章,又恭恭敬敬地递还与永兴帝,退到了一旁。

永兴帝开言道:「诸位可有何话说?」

众言官面面相觑。

他们今日被皇帝临时宣召入宫,到了地方才发现卫启濯和袁泰居然都在,一个两个心里便都打起了鼓。皇帝看人到齐了,在一摞奏章里翻找了片刻,命司礼监掌印刘敬先后当众读了几本。

那些都是他们之前弹劾卫启濯的奏章,只是皇帝精选了几本駡得最狠的。

众人不明所以,但是凭借多年弹劾的斗争经验,俱是肃容而立,并不露怯。

直到皇帝祭出了卫启濯的那本奏章。

他们头先前前后后主要弹劾了卫启濯四大罪状。一是在尹鸿之事上为虎作伥;二是收买御前内官;三是以权谋私,爲本家亲眷与妻族营私,其中特援引萧嵘一事为例;四是与朝中多名武将阴伺非常,其中特援引与刘用章相交之事为例。

四宗罪里面,属二和四最重。二是皇室大忌,但凡皇帝脑子正常,都不会允许内外勾结之事发生。四是大忌里的大忌,即便皇帝脑子不正常,也不会允许勋贵世家与武将暗中交通。

众人在爲卫启濯罗列罪状时,也顺手给出了证据,但是除却尹鸿与萧嵘的事之外,幷没有其他更爲详尽的事例作爲依托。而卫启濯那本万字奏章对这些罪状进行一一驳斥,幷且提供了确凿的证据证明尹鸿与萧嵘那两件事俱是构陷,鞭辟入里,无可驳斥。

众人听罢,俱是惶遽。

既然卫启濯能批驳得这样周详,那么是否说明他是早有准备的?最惊悚的是,无论是尹鸿还是萧嵘的事,卫启濯在辩驳时,话里话外都暗指这两条无中生有的罪状都与袁泰有关。

虽然他们不认爲卫启濯能够撼动袁泰,但如果卫启濯这回真正攻讦的人是袁泰的话,那么他们很可能会因此惹上麻烦。

永兴帝见问了半晌都无人应答,冷冷一笑:「不说话便是默认了,所以朕可以认为你们头先不过是蓄意诬告么?」

众人大骇,纷纷跪地口称冤枉。

「冤枉?一个两个是冤枉,一群也是冤枉?还是说你们得了谁的指使,趁着卫卿离京,一哄而上,欲陷他於不义?」

跟惶惑的言官相比,袁泰却是平静得多。与其说平静,倒不如说是震惊忧惧之后的强制自持。

他如今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将尹鸿下狱,什么龙顔大怒召卫启濯回京问罪,根本全是假的。

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被那些弹劾误导。即便曾经産生过一些怀疑,也在让卫启濯顺道拐去荆襄赈灾之后消弭无踪了。

因为皇帝在瞧见那些弹劾之后,应该是派了人去暗中监视卫启濯的一举一动。卫启濯当时人在湖广,如果真的存有异心,消息必定十分灵通,一旦知晓了京师这边的动静,自会有所行动,尤其在可利用职务之便交结武将的状况下。但是皇帝显然没有发现卫启濯有何异动。甚至於,卫启濯是回京之后才知晓他被弹劾的事情的。

且不论是否装的,光是这一点就很可以打消皇帝的疑心了。要是这样都能有谋逆之心,那么是个人都能造反了。

所以,其实皇帝让卫启濯去荆襄赈灾只是一种试探,但这还不太够。后来卫家太夫人病危,皇帝下旨将卫启濯召回京师时,应当只是对他放了七八成的心,剩下的那两三成,估计是在卫启濯大闹袁家以及看罢他那万字奏章之后跟着消弭的。

国朝重孝,皇帝自己就是个大孝子,虽则对藩王百般提防,但之前眼见着皇太后病中还念叨着要见孙儿,还不是破例将楚王召来了京师。

卫启濯在卫家太夫人的事情上越是反应激烈,皇帝就越是欣赏他,因爲这表明他是至孝之人--既合乎纲常伦理,又合乎皇帝的脾气。百善孝为先,若连亲长都不能真心孝敬,那谈何尽忠於国呢?

其实整件事里面,看得最明白的大约要属京都那群勋贵们了。卫家太夫人宾天之后,京师世家几乎一家不落地前去吊唁,场面空前。仕宦阀阅最是势利,若他们认为卫启濯此番会倒,大约会有相当一部分选择明哲保身,毕竟大逆之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但是由卫启濯回京之后皇帝允他先去处理祖母后事便能看出,皇帝怕是根本没有严惩卫启濯的意思,否则哪来这样的优待。

至於卫启濯那份驳斥言官的奏章,完全可称咳珠唾玉、一针见血,那笔锋造诣可比那群镇日专职弹人的言官不知高了多少。

袁泰思及此不由微微蹙眉。他从前也看过卫启濯写的奏章,虽然也是一字一珠,但幷不如眼下这篇这等笔精墨妙,难道这奏章是他请人代写好了之后再自己誊写出来的?

言官们被皇帝一番诘责问得手足失措,只道是一时误信流言,纷纷跪地请求宽宥。

永兴帝厉声训斥了一顿,随即命众言官姑且退到外面候着。

等下头只剩下卫启濯与袁泰两人,永兴帝径直冲袁泰道:「卿家继任宰衡十几载,自当爲百官楷模,然而爲何这般教孙不利?」

袁泰神色立变惶恐,忙道袁志当时幷不知卫启濯是要赶着回去见卫家太夫人最后一面,若是知道,定不会干那等事。

永兴帝冷哼一声,朝卫启濯道:「这话卫卿信么?」

卫启濯原本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闻言迅速敛襟施礼:「臣相信。」

袁泰惊愕转头。

「朝野皆知,宰辅大人年高德劭,」卫启濯一脸认真,「怎会教出那样的孙儿?纵然真是袁公子因旧日私仇故意拦着臣的道,要耽误臣回去见祖母最后一面,那也只能是袁公子欺瞒了袁大人,袁大人必定是不知情的,不然早就将袁公子吊打一顿了。」

永兴帝微微倾身:「可朕听闻,袁大人在卿家告知了登门缘由时依然包庇孙儿,不认爲孙儿行事有错处。」

卫启濯一愣,恍然道:「确实如此,陛下说的很是,臣当时急火攻心昏厥过去了,记忆有些模糊。」

永兴帝倏然作色:「那便是了。虽则卫卿行为过激,但也属人之常情,是袁大人那头有错在先。」

袁泰听着这俩人一来一往正有些懵,就忽见两人都将目光转向他。

「宰衡可是跟荣公家有仇?即便再是有仇,扰人尽人伦孝道,是否欠妥?」永兴帝声音转冷。

袁泰这回是真的惶恐了,他当时被卫启濯那嚣张的气焰气得只恨不能立等按死他,根本没想到会因此留下了口实,跪地连道两句「幷非如此」,遽然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卫启濯嘴角溢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皇帝今日能摆这一出擂台,就表明他对袁泰的不满已经积蓄到了即将爆发的地步,晕过去是不顶用的。

袁泰继任以来无法真正驾驭六部,这从他之前无法调停工部户部的预算纠纷便可见一斑。袁泰又出於私心总想壮大自家打压勋贵,京中许多世家早已对袁泰暗生不满,据孙茫说孙家也看不惯袁泰这些年的做派,孙皇后偶尔还会在皇帝面前说上一嘴。日积月累下来,皇帝便对这个居於百官之首的臣子生出了诸多不满。

宰辅这个位置是要压阵的,如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长期以来无法斡旋诸司、平衡世家,那么就要考虑换人了。不然每回出了纠纷都去找皇帝,要宰辅作甚?一旦皇帝动了换人的念头,发难是冲早的事,只看用什么由头。

永兴帝幷未命人将袁泰抬回去,而是宣来了太医,施针扎醒了他。袁泰年事已高,行动冲缓,但甫一醒来就挣扎着跪地顿首,直道当时被卫启濯的态度气昏了头,未曾往深处想。

明里自省,暗里谴责卫启濯当时气焰嚣张。

永兴帝听袁泰情真意切地解释半晌,忽然道:「卿家既是这么容易气昏头,那不如好好回家歇一歇。」

袁泰浑身一僵,惊悸抬头。

萧槿一遍遍差人去门口迎候卫启濯,但直到日暮黄昏也没瞧见他的人。儿子牢牢记住了她那句话,时不时就仰起脑袋管她要好吃的,萧槿命人端来了好些零嘴果饼,但儿子都兴致缺缺,奶声奶气地喊着要爹爹给的好吃的。

萧槿嘴角直抽抽,心道傻儿子诶,你爹说的好多好吃的还指不定是什么呢,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的好。

她正这样想着,就见丫头进来一礼,报说四少爷回了。

宝宝知道「四少爷」对应的就是自家亲爹,兴奋地挥舞小手表示要出去找爹爹。

萧槿踟蹰一下,起身拉住儿子的小手:「走吧,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