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1 / 2)

第73章 第73个修罗场

罚跪, 乃是夜家惩罚弟子的最常见手段。「惩罚」再升级一下, 就是要出动到戒尺的「惩戒」。

戒尺是一道窍薄且有弹性的薄木条, 甩在皮肉上时, 会发出「啪」的一下响亮的声音, 长痕红肿,久久不消。年纪小的孩子, 打几下就会满地打滚、嗷嗷直叫,年纪大一点的少年挨了罚后, 大多也会手颤脚抖、眼泛泪花。

夜阑雨这双小手, 现在肿得跟猪蹄差不多, 绝对不止被打了几下那么简单。不过一个小孩子,何至於这么对他?

幻境里的夜阑雨对她的存在毫不知情, 将剑鞘抆拭干净以后,他不自觉地把手插在了雪地里,以此来缓解手心的隐痛感。小脸煞白, 却倔强地不吭一声。

简禾不忍细看,长叹一声。

虽然是幻象,但毕竟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读取时间条后, 大大地出乎简禾的意料的是——她现在所看到的回忆,距离那场火灾,只过去了不到十天。

也就是说,她前脚刚挂, 夜阑雨后脚就被带到了石湖了。

事情也与他所说的相差无几——蜀东的野郊出现了一只嗜杀贪食的魍魉。当地的修士围剿数次仍无功而返, 只能求助於丹暄。

至於为何会让年轻张狂的夜景平来充当头领, 也是有原因的。

夜景平年逾十五,却至今都未有较为突出的、让人眼前一亮的表现。别说与那些百年前就以弱冠之龄斩魔狗、留青史的少年名士相比,就算摆到同时代,也照样被其它世家的子弟衬得颇为失色。

故而,他才会急不可待地想做出一番成绩,杀两头魔兽也好、收几只魍魉也行,总之能证明自己并非庸碌之徒、让人也刮目相看就好。

这一次的石湖魍魉,已经吃掉了不少修士,人人闻风丧胆。但是,夜景平却想到了另一层——这些被吃掉的人,全些是临时集合的散修,又怎能与正统世家出身的人相比。之所以丢了性命,多半能怪他们自己倒楣,且技不如人。

越想,就越觉得这只魍魉,虽然凶险,但也并没有传闻的难对付,不上不下的难度,不远不近的距离,正是他打响头炮的最佳选择。

不过,「蜀东石湖魍魉」之恶名已经传到了丹暄以外,唯恐被人捷足先登、抢了他看中的猎物,在手上的烫伤好转了一些后,夜景平就匆匆见了娘亲一面,要求带队除祟。

崔良自然一口应允。由於担心爱子经验不足,又为了使其首战告捷,她特地安排了一群夜家的修士同行,为夜景平保驾护航。

一行人披星戴月来到了蜀东,却不巧撞上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石湖结冰了。

湖下乱石横生,兼之初雪,冰层并不牢固。冰洞遍布湖面,幽深望不见底。若是不留神踩空,恐怕瞬间就会顺着滑溜溜的冰壁摔入湖底,即便没有当场身亡,也绝无可能爬回上面。一落进去,必死无疑。

故而,当夜景平大剌剌地发号施令,要求修士们列队踏上湖面时,人人都打醒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移动着。

所有人中,只有夜阑雨无傀儡陪伴,也无人跟他说话。谁都看不到,这个孤零零的孩子身后,其实一直有个虚影在如影随形地陪着他。

也是他站起来了,简禾才发现,夜阑雨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利索——确切来说,是每逢弯膝时,就会露出隐忍不适的表情。

系统:「他被罚跪过。」

简禾:「……我才走了十天,他就又是被罚跪又是打手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系统没说话。

走着走着,忽地踢到了一块软绵绵的东西,夜阑雨一愣,低头,看到了一截被冻在了浅冰层中的人类残肢。手掌凸出於冰面之外,已经浮肿发灰,五指僵硬成钩状,狰狞地记录下了死亡前的挣扎之态。

夜阑雨扫了一眼,失去了兴趣,漠然地抬脚跨了过去。

简禾暗道——真不愧是大大,这心理素质从小就扛扛的。

那边厢,夜景平背着手、吊儿郎当地带着修士们转了一圈,找到了湖面最大的一个裂口。

那是一个直径约为五米的冰洞。十多块高耸的石头自湖底立起,冰层绕着这天然的柱子,巧夺天工地造出了一条通往湖下的路,谁也说不清下面有什么。

不过,边缘的冰层中,就凝固了不少人类的残肢。显而易见,都是那只魍魉的零嘴,不过被突如其来的寒潮给冻住了而已。

一名修士道:「大公子,我打听过消息,那群散修最后就是在这片石湖上见过那只魍魉的。据闻,它不作乱时,都躲在湖底。」

夜景平激动道:「好,来人,都跟我下去看看它是何方神圣!」

「这么快?」那修士一愣,否决道:「大公子,这不妥吧,听闻这魍魉凶悍无比,人人有进无出,我们今日刚到蜀东,这就要进入湖中,恐怕……」

夜景平的脸色顿时一变。

他首次带队,路上难免考虑不周。这名修士年纪较大,来路上已是处处驳回他的话,夜景平早就积攒了一肚子的气。虽然隐约觉得对方说得在理,但他就是忍不住想与之唱反调。

再加上,目的地已在眼前,还有一道天然阶梯带他们下去。今天夜里必将又有一场大雪,若放过了眼前这个良机,下一次或许要自己凿冰才能下去,难度倍增。

思及此,夜景平终於发难,暴躁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吧,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冰块全部结起?!等明年开春?!」

修士未说话,夜景平咄咄逼人地指着他道:「我娘派你们来是当我的随从,不是指挥我怎么做事!你们都听好了,谁不听我差遣就滚回丹暄去,胆小如鼠、连探路都不敢的废物,留在我身边也是碍手碍脚!」

简禾:「……」

大兄弟,悠着点,你很快就要载个大跟头了。

被个少年当众戳着脑门直骂,那修士脸色不好看,却也不好与之叫板,只好忍耐道:「全凭大公子做主。」

「你们六个,到前面去带路。」夜景平满意地开始点人:「你们四个,随在我身旁,寸步不离地保护我,你们六个……」

他差人点人,只以自己为圆心分布。夜阑雨年纪最小,却被完全排除在了保护圈外。很快,成型的队伍开始顺着高耸的石台往湖下走。简禾担心夜阑雨行动不利索,会滑倒,好在,他却走得很稳。她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

越往下走,气温越低,光线越来越暗,空间却越宽广。走到下面,石头已经完全被冻在了一层厚厚的冰里面,他们只能踩着滑溜溜的冰块下去。

路总有尽头,来到湖面下二十多米的地方,再转一弯,前方是条绝路。众人面面相觑,迷雾凭生,众人警惕抽剑,夜阑雨亦是瞬间以背递冰。

雾散,四周化作了熟悉的景色——正是简禾在入梦前走过的那个迷宫,如出一辙的岔路、如出一辙的无光无声。唯一的区别是,夜阑雨记忆中的这个迷宫布满了积雪。

简禾摸了摸下巴,哭笑不得。看来这魍魉还挺与时俱进,知道根据时节来调整布局。

既然是入魍魉的地盘,众人早就预料到了会入障。只是,抬头看去,雾气笼罩,光线暗淡,已经找不到冰湖出口了,再看前方的幽幽迷宫口,难免让人心慌。

「这下怎么办,大公子,要进迷宫里看看吗?」

「可是这么多的岔路,该走哪条?」

「别想了,它把我们引进来,难道只是为了跟我们玩『猜出路』的游戏吗?不管走哪一条,肯定都是死路!」

「可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

说到这,众人齐齐感觉到了一阵阴风自身后拂来,隐隐带着重物被拖曳的粘腻声音。可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

至此,夜景平终於有点慌了。但转念一想,他们人那么多,打起来未必会输,一只魍魉难不成还能翻天了。

——若他知道这只魍魉有筑梦之力,恐怕就不会那么想了。

夜景平镇定下来,冷哼一声,道:「一个二个都慌里慌张的,丢脸!这有什么难的,派人去探路不就行了?」

听到这,简禾隐隐涌出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夜景平随便指了一条路,朝夜阑雨抬了抬下巴,抛了几根燃条到他手里,命令道:「你去探路,每走一百步,如果安全,就烧一次的燃条告诉我们!」

「好、好主意!」

「大公子所言甚是。」

简禾:「……!」

她四肢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次奥!人渣!危险关头居然把小孩子推出去?!这群不要脸的!

「探路」,呵,说得倒是好听。换个简单粗暴的说法,不就是「给我把这小子弄到前面试探试探,他的惨叫就是我们逃跑的信号」么?

这特么真的是把人往死里欺负啊。夜阑雨要是没有反派光环,被这么搞,早死一万次了。

有人确认道:「大公子,就他一个去吗?」

「当然,你们都给我留在原地。」夜景平忙道:「好好保护我,知道没有?!我有什么闪失,唯你们是问!」

夜阑雨一动不动,死死地握住了燃条。有人见状,推搡了他一下,道:「大公子说你呢,还柱在这干什么,快去呀!」

夜阑雨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修士一愣,本想说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这小孩的眼神,并无虚张声势的恫吓,亦无幼稚无知的惊慌。他的两只眼珠很黑,可看他们时,却不像是在看一群人,而像是在看一滩死肉。

如同被藏在锦缎的毒针刺了一下,或是透过没关紧的漂亮笼子,与窥伺的恶鬼对视了一瞬。一种极度危险的直觉,让这修士的汗毛根根竖起。

等夜阑雨与之抆肩而过,他才回过神来,暗骂自己没种,居然会被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吓着。

这是简禾在短时间内第二次走上这条迷宫,两次都与同一个人走。但两次的时间却是颠倒的。

简禾的虚影搂着夜阑雨的肩膀,又悄悄握住了他微微发抖的手。当然,这都是回忆了。要是在这件事真正发生的时候,她还没被烧掉,那么,夜阑雨应该不会孤立无援至此。

不过,在他造出傀儡之前,孤立无援才是他的常态。他们能相处这么大半年,才是奇迹。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知道夜阑雨的未来是如何的——这条路再黑,也一定会走到尽头。

正当简禾这么想时,很应景地,迷雾再起。

这只魍魉有两个招式,第一步,乃是铸造迷宫,乱人心神。第二步,乃是筑梦,制造幻觉。看来,这第二招要来了!

果不其然,转瞬,他们已经不在那条漆黑的密道里了。

简禾还是与夜阑雨绑定在一起的,本以为她要陷入一场「梦中梦」里面了。可出人意料地,她抬眼,看到的还是这座被冰雪覆盖的迷宫,但细节又有所不同。

她虚虚地浮在了半空中,下方,是一个两三米深的冰窟。一块宽敞的冰块摇摇欲坠地卡在了狭缝处。夜阑雨伏在冰块上,抬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正趴在了冰块的对侧,与他勉强维持着平衡。

……

*

另一边厢。

时间调回到了简禾、夜阑雨、夜景平、王存四人於迷宫中相遇之时。

一道浓雾将四人分成了两边。简禾与王存一同回到了几年前的石湖边上,王存另外入梦。而简禾,则深深地陷入了夜阑雨的回忆中。

她不知道,与此同时,另外的二人,亦是落入了一个逼真无比的幻境之中。

夜阑雨现在用着她的傀儡身体,没有记忆可读取,也不算是活人。故而,他被当做是一个附属的道具,被吸纳入了活人夜景平的梦中。

在梦中几度浮沉,他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个巨型的石湖。可那些在石湖底下发生过的,已被他忘却的事,竟走马观花一样在心头闪过。

异香扑鼻,丝竹绕耳。

夜阑雨浑身一震,倏然睁目。

他在别人的回忆中醒来,刚才在脑海里闪现的梦中梦,又如潮水般消退了。然而,那种巨大的悲恸和失落感,却依旧缭绕在他心头。

眼前缓缓聚焦。映入他眼帘的,不是方才恍惚闪烁过的危机四伏的冰湖,而是一顶紫红奢靡的床帘,上面绣着戏水的鸳鸯。

这是一个飘着甜腻香气的房间,灯火暧昧,妖媚的女子语笑嫣然,嘻嘻哈哈。

夜景平在修为尽失以后,自知与仙道再无关联,在被软禁之前的几年里,经常出入风月场所。此处,正是夜景平其中一段醉生梦死的岁月的重现。

夜阑雨深吸一口气,翻身坐起,动作间充满了少年的潇洒气。

他依旧在小禾的身体里。不过,原先被他撕作了几团的衣裳,却不知为何变成了一袭薄纱,酥胸半露,雪白的肌肤袒露了过半,典型的欢场女子打扮。

有一只赤裸的手臂搭在了他的——或者说,是小禾的腿上。

夜阑雨僵硬地缓缓转头,望见了一张醉得酡红、却分外熟悉的脸。

正是夜景平。

在看到这张脸后,如同火光鞭笞过脑海,刚才,走马观花、却不甚清晰地在夜阑雨心间过了一遍的梦中梦,终於再一次清晰无比地展现在了眼前——

……

「我是……一个能感知到主人情绪的聪明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