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番外二8
觅隐一夜惊变, 随着苏氏父子相继身亡, 西朔山的那桩相戕的旧事的来龙去脉, 终於昭告了天下,在坊间引起了一片震荡与譁然。人们未必能窥见其中的暗涌, 不过,这不妨碍他们拍手称快——毕竟, 失人心者, 失其民也。苏渭仗着有个爹在头顶罩着, 荒淫掳掠、胡作非为了那么多年, 人们时刻都在担心自家的女眷被他盯上, 早就积了满肚子的怨言了。
试问在他爹还活着的时候, 这小子就这么倡狂了。若干年后,唯一能管束他的人不在了,他岂不是会更加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了?
好在,今天终於有人把这个祸害收拾掉了, 消息一传开,坊间普天同庆。玄衣的作风没有苏氏父子高调, 但是风评一向很好。成王败寇, 由他来坐那个位置, 主宰这片幻象河山, 是最让人放心的、众望所归的结局了。
不到三天时间, 觅隐的祸乱就平息了下来。曾效命於苏因的人在了解前因后果以后, 都放下了武器归顺。玄衣出面, 果决地遣散了所有被囚禁在苏氏父子后宫中的女人。
这一切都完了后, 出乎众人的预料,玄衣没有顺势登顶,而是决定离开这里。
环境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动,陌生的人在行宫进进出出……这一切,都瞒不住苏棠的耳朵。玄衣也从未打算以苏棠年纪小为由欺骗他。在某一天的午后,他就平静而不偏颇地将这件事的仇起缘灭都告知了苏棠,没有故意美化或丑化谁。
苏棠怔怔地听完,张了张嘴巴,大概想说点什么,可舌头最先尝到的却是咸味的液体。
虽然一直怨恨着在母亲落难时选择了袖手旁观的父亲、一直痛恨着他同父异母的兄长,但他的年纪还是太小了,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消化事实。
玄衣直视着他:「你应该还记得你娘亲的故乡在什么地方。如果你不想待在觅隐,我会将你送回到那里。当然,如果你想留下来,我也会让我父亲的好友照看你。是去是留,但凭你意。」
一码归一码,苏棠的身上是流着苏因的血,可玄衣始终没有将仇恨移情到他的身上。
魔族人不会让一个人魔混血儿去接任苏因的位置,所以,就算苏棠留下来,也不会被推上风口浪尖。再加上,玄衣是秘密地将苏因的元丹交给他的,没人会把主意打到这个孩子身上。
苏棠捏紧了拳头:「我……」
玄衣抬手,想摸摸这个粘人又孤单的弟弟的脑袋,最终,还是落在了孩子瘦削的肩上。他轻叹一声,温和道:「不用急着回答我,我后天就走了,这两天你自己考虑一下吧。」
苏棠抆干了眼泪,使劲地点了点头。
从苏棠的住所离开,在外面等候的简禾没了人影。玄衣一愣,就听见了「嗖」的一声破空声,有什么东西在后方朝着他的肩膀飞来。玄衣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发现是一颗果子:「……」
「你背后是长了眼睛吗?这都能接住。」简禾嘻嘻一笑,沿着树干滑到了地上,袖子里已经装了十多个圆滚滚的果子了。
她拎出一个最大最圆的,用衣服抆了抆,脆生生地咬了一口,含含糊糊道:「我发现你们这里总会长些奇怪的果树。比如这种水果,我在人类的世界就没见过,怪甜的。」
「那是当然。」玄衣的口吻不自觉就带上了几分骄傲:「这是魔族独有的水果。」
什么?这原来是魔族的特产?怪不得她从来没见过了,因为特殊的东西只能在特殊的环境生存啊。
说起来,她还挺好奇,拥有那么多神奇之物的魔族人的故乡是什么样子的。据说,在两百年前,被封印过的魔界之门发生过一次松动。仙门宗派及各大世家联手将它二度封印以后,就再没听过什么风吹草动了。玄衣这一代的魔族人,应该也不知道故乡长什么样吧,除非有朝一日魔界大门重开。
不过这样的话,九州必将再度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简禾觉得,自己宁可牺牲一下旺盛的好奇心,也不想在有生之年看到烽烟再起了。
她的表情变来变去,一下子捧脸一下又惋惜,玄衣挑挑眉道:「你在想什么?」
简禾道:「没什么,就是在想,你的故乡是怎么样的。」
玄衣的口吻很不以为意:「故乡?我在九州长大,那一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仅此而已。」
「不过。」玄衣又扬了扬下巴,傲慢道:「觅隐的书房中,应该可以找到相关的图卷。你要是感兴趣,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带你进去。」
「好呀!」简禾拍干净手,问道:「对了,你刚才和苏棠谈得怎么样了?他这么小,能接受吗?」
「与其让他今天听一个流言,明天又听一个小道消息,还不如开诚布公地和他谈谈。」玄衣若有所思:「有时候,自以为善意的欺瞒,反而会徒增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简禾眨了眨眼睛。
不知为何,她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玄衣似乎有种和孩子打交道的天赋。就算对方年纪很小,他也不会像某些大人一样,自以为是地去敷衍小孩,而是愿意将小孩当做与自己平等的物件来交流……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很好的父亲吧。
两日匆匆而过,出发那天,在繁花似锦的山谷中,两人牵着马,等来了苏棠的赴约。
苏棠的娘亲本姓祁,故乡位於九州汾婴。祁家当年以织染起家,这两年家业迅速扩大,开设的布庄遍及了汾婴及周边地区,是汾婴当之无愧的大财主。进了城门后,根本不用打听方位就能找到祁宅了。
还在觅隐时,苏棠一头半个月也出不了一次行宫的门,此时看到了繁华的街景,他兴奋又好奇。天色已晚,饭馆中飘出了勾人的烧鸡味,简禾眼前一亮,拖着一大一小进去了:「什么都没有喂饱五脏庙重要。」
仙魔大战已是古早的历史,当今世道,入世的魔族人比过往多了很多。这一路,他们偶尔会见到在人类的城镇中安分守己地生活的魔族人。人们对魔族的厌恶现在已经不会流於表面了,至少不会冲他们喊「魔狗」之类的称呼,只不过,态度依然是躲避而拒绝的。故而,三人选了个边角位,叫了一只烧鸡、架了口小锅,以及冰镇的鲜肉、蔬菜。
苏棠一坐下就嚷着要去茅厕,简禾回头,确定他走远了,这才在桌子底下轻轻用脚踢了一下玄衣:「万一待会儿祁家不认苏棠,或者说些难听的话,我们怎么办?」
玄衣向来十分护短,闻言,语气一冷:「我稀罕他认?大不了让苏棠跟我们走。我看谁敢胡说八道。」
「是啊……不能丢下他。」简禾撕下了一只鸡腿,摇摇头:「就怕苏棠会难过,毕竟是满怀希望地来的。」
玄衣嗤笑一声:「说是亲人,其实关系比陌生人还疏远……苏棠拎得清,放心吧。」
三人饭饱茶足地离开时,天已经彻底暗下去了。
夜幕下,祁家墙内灯火通明。玄衣让简禾与苏棠站远点儿,上前去敲门。祁家的家仆开了道门缝,定睛一看,幽幽的夜雾中,现出了一双漂亮惊人的赤红色眼珠。
家仆惊得几乎摔在地上:「魔族人?!」
他手一抖,条件反射就想关门,请玄衣吃闭门羹,玄衣却早已有所预料,眼疾手快地用手肘抵住了门。古朴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僵在了一半,纹丝不动。
「你急什么。」玄衣轻嘲:「以为关了这道门,我就进不去了吗?」
家仆:「……」
简禾:「……」虽然说的是实话,但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像是要踢馆一样啊喂!
她哭笑不得,拉着近乡情怯、踌躇不前的苏棠上了石阶,对家仆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苏棠娘亲的名讳,称是她的朋友。
乍听到这个多年没听过的名字,家仆也是一待,反应过来后,他就忙不迭地跑回去通传了。
不多时,一对穿着单衣、略有些苍老的夫妇就互相搀扶着,急切地跑了出来,一看就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连衣服也来不及穿。这个态度,让简禾看到了一丝希望。
当年,女儿执意毁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婚约,要跟魔族人走,祁家老爷与夫人一气之下就与她断绝了关系,闹得很不愉快。等气消以后二人才后悔,但已经不知往哪里去找女儿了,更没想到,那就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祁家夫妇激动地把简禾三人请进了花厅。闻及女儿过世的噩耗后,祁家夫妇泣不成声,苏棠的眼眶也红了。过了好久才平复了情绪,仔仔细细地把苏棠拉到面前来看。
这小豆丁的长相完全随了娘亲,根本无须怀疑他是不是祁家的血脉。因前一个噩耗而起的悲伤,因苏棠的存在而冲淡了很多。
简禾松了口气,很为苏棠开心,又悄悄地拽了拽玄衣的袖子,努了努嘴——看来他们可以放心离开了。
对於一路将苏棠护送来的简禾与玄衣,祁家夫妇千恩万谢,得知他们此行没有确切目的地,便极力邀请他们在汾婴住一段时间,也可以给苏棠一个缓冲期。恰好,再过一个月就是苏棠的生辰,陪他过完这个生辰才走,就最有意义不过了。
有吃有玩有住还有钱花,简禾笑眯眯地答应了下来,玄衣也没意见。当晚,家仆手脚很快,收拾出了两间客房,被褥也用熏香熏过了,比云絮还软。简禾畅快淋漓地泡了个热水澡,早早把自己摔在了床上,结果后半夜了都没有睡意,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了起来。
这可真是见鬼了。这一个多月来,他们住的客栈虽说挺不错,但是环境远远不能和祁家这里比较。怎么之前睡得那么香,来到舒服的地方反而就睡不着了?
简禾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是太安静了吗?有可能。在觅隐时,她一直是听着玄衣平稳的呼吸声入睡的。也有可能是枕头不合适,她习惯了被裹成蚕蛹的睡法,一下子没了束缚,真的不习惯。
简禾:「……」
她痛苦地一抱头——难道她今后没了玄衣就睡不好了吗?可是,没有名正言顺的关系,谁会天天睡一起啊……
翌日,祁家很贴心地给玄衣准备了魔族人才吃的东西。
祁家老爷一大早就去布庄了,祁夫人想多了解自己的孙子,在饭桌上询问起了苏棠小时候的事。看得出她对苏棠的重视,玄衣对这个老夫人的印象很不错,态度也缓和了很多,挑了一些轻松的趣事与她分享。
简禾也津津有味地听着。
玄衣饮了口豆浆,忽然皱了皱眉。简禾顺手将桌子上的白糖取了过来,往他的碗里洒了几勺,并未察觉到这动作看上去多么默契。祁夫人看在眼里,对他们的关系也有了些猜测。
还没出口询问,就有个人从外面跨进了花厅。未见其人,已闻其声:「娘,我回来了。」
这是个十分年轻的声音,简禾讶然回头。门边站了一个比她年长一些的白衣少年,眉清目秀的,与祁夫人有八分相似。昨天就听说了,苏棠的母亲有个亲弟弟,叫做祁君元,即是苏棠的舅舅。昨晚因为布庄的货出了些问题,他留在了那里处理。看来就是这位了。
祁君元一眼就看到了苏棠,好奇道:「娘,这就是姐姐的孩子吗?」
祁夫人把苏棠拉到了身前,高兴道:「小棠,这是你舅舅,你娘亲的弟弟。」
苏棠抿抿唇,小声道:「舅舅。」
祁君元揉了揉苏棠的脑袋,怀念地道:「你和你娘亲长得真像。」说完,他才留意到了一直站在边上的简禾,忽然一怔,不可置信道:「你……你是封姑娘吗?」
在父亲也离世后,世上已经不会有人再用「封妩」这个名字称呼她了。简禾刚听见时,还反应不过来。
难道祁君元以前在弁州见过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玄衣慢慢地皱起了眉,审视起了这个不知从那个旮旯冒出来的家伙。
简禾思来想去,仍记不起这位仁兄是谁,只好道:「我确实是封妩。请问你……」
「果然是封妩姑娘,我就知道没认错。」祁君元如释重负,腼腆地一笑,道:「几年前的弁州秋宴上,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你不记得我也正常。我那时第一次出席那种场合,在众目睽睽下摔了个大跤,封姑娘你不但扶了我一把,还给了手帕我抆脸。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想与姑娘再见一面,归还手帕,并当面道谢。」
简禾:「……」
当年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玄衣越听,眉头越拧越紧,冷哼一声。
可笑至极,一块手帕有什么好归还的?此人分明就是念念不忘,才会找这么个俗套的借口来搭话。
祁家是这两年才做大的,在秋宴那年,还是名不经传的小商户。在那种遍地是世家贵公子的场合,祁君元大概只是个灰扑扑的、不起眼的少年。不过,不管家世贵贱,简禾向来一视同仁。当年的一扶,不过是举手之劳,转头就忘了。
没想到,他会清晰地记到了现在。
要是当着他面说自己不记得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思及此,简禾笑了笑,道:「原来是你啊。」
祁君元惊喜万分:「你还记得我?太好了!」
玄衣:「……」他眯起眼睛,越发不爽了。
听说他们要在汾婴待一段时间以后,祁君元的眼睛都亮了。
简禾并未婚配,又与玄衣分住两个房间,很自然地,他就将两人看待为因苏棠结缘的朋友。也许是将这次的重逢当做了天赐的缘分,此后的一段日子,祁君元每日都含蓄而点到即止地向她表达着好感。
来自於不喜欢的人的殷勤,对她来说从来都不是享受,而是一种负担。可祁君元到底没有说什么板上钉钉的话,若是开口拒绝,未免太自作多情。简禾叫苦不迭,干脆天天和玄衣到汾婴街上晃,只能盼着苏棠的生日快来,结束这不尴不尬的境地。
当然,再怎么躲,偶尔也会有碰见的时候。
这天大清早,简禾在花园里活动身体。
听说汾婴最近来了几艘艺人的画舫,长长的堤岸旁,每天都挤满了围观的人。简禾心血来潮,提议去看。
魔族人昼伏夜出的作息很难调过来,虽然玄衣已经在慢慢习惯在白天行动了,但是要他清晨就爬起来,也太强人所难了。
就是那么凑巧,在这个花园里,她与祁君元碰上了面。
祁君元关切道:「封姑娘,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前天,她以身体不舒服为借口婉拒了他一起上街的邀约,简禾尝到了大约半秒的尴尬:「挺好的,谢谢关心。」
「那就好。对了——」祁君元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盒子,笑了笑,道:「封姑娘,你打开看看。」
简禾一愣,依言打开,盒中躺了一支造工十分精细的簪子。
祁家财大气粗,买这种东西自然不在话下。问题是,只有关系十分亲密的人,譬如姐弟、父女、夫妻、至交好友,才会互送随身携带的饰物。
「昨日在一个首饰铺子里看到了它,就觉得很适合封姑娘。要是封姑娘不嫌弃的话……」
简禾深吸口气,正在斟酌语言拒绝,就听见了身后传来了一个不悦的声音:「她不要。」
祁君元捧着盒子,一脸懵地被留在了原地。
「玄衣?喂……」简禾被玄衣拉着,直出了祁府,来到一处没人的墙边,才停了下来。
茂密的绿萝斑驳在白墙上,燥热的风拂得影子微微晃动着。玄衣松了手,就背对着她,好半晌都没说话。
「你拉我到这里干什么?」简禾揉着自己的手腕,试探地绕到了他跟前:「你在生气吗?」
玄衣侧过了脸,硬邦邦道:「谁说我生气了,我只是看不惯他黏黏糊糊的样子。」
还说没生气,都能看见黑雾从他发梢处溢出了,口不对心啊口不对心。
「真的没生气?那你怎么不看我呀。」简禾弯下腰去,非要去看他的表情,突然醍醐灌顶,脱口道:「莫非你在吃醋?!」
玄衣:「……」
简禾兴奋地窜到了他面前:「快说快说,是不是在吃醋,让我高兴一下嘛。」
被说中了心事,玄衣的耳根微红,嫌弃道:「你是傻子吗?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当然值得高兴啦,吃醋就说明你紧张我,你喜……」简禾忽然噤声了,她拽住了玄衣的衣襟,逼近了他:「不对,慢着,你好像还没亲口对我说过那句话!」
玄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