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马车后,周围果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倒吸气声。乔迩哭笑不得,礼貌地冲这些华服少年点了点头,就迳自进去了。少年们被她回看,一方面有些害羞,又觉得自己表现得像个登徒子,不好意思地纷纷回礼。
此地的住所都是三层小楼,并非独门独院,可离得还算远。乔迩休息了一下,伸了个懒腰,走到了走廊,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那竟是一枝被折下了的白花。
乔迩蹲下,捡起了它。这东西肯定不是平白飘来的,她记得,上山的路上,的确看见了一片很茂密的花海,就长满了这种白色的花……
这是谁送她的?
乔迩思索一阵,决定不理会了,把花插在了房间的花瓶中。春狩在明日白天才开始,当夜,姬钺白有事离开了一阵。乔迩在房间里看书,听见了有人敲门,正是卫襄。
「嫂嫂,怎么了?」
「我晚上睡不着,想找人聊聊天。」卫襄笑了笑:「没有打扰你和少主吧?」
「当然没有了。」乔迩低头一笑:「他今天晚上不回来,有你陪我,是再好不过了。不如干脆出去散步吧。」
晚上的珢山气温十分寒凉,这一带都有人值守,非常安全。二人裹着披风,慢慢地绕着山道行路,不知不觉就走得很远了。拐至了一处偏僻的地方时,乔迩才道:「嫂嫂,我们走得太远了,不如回去吧。」
「好。」卫襄停住了:「对了,少夫人,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乔迩转过头来,迎面就闻到了一阵十分刺鼻的味道,哼都没哼,就软倒在地了。
和上次一样,迷烟并不能真的让她陷入彻底的昏睡中,甚至比上一次还更清醒。
等那股不适消退以后,乔迩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这里已经是一个完全陌生、连半点灯火也见不到的地方了。她的双手双脚皆被束在了身后,腿上的仙剑,也已经被取走了。
前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醒得倒是比我想像中快很多。」
乔迩背靠石头,抬起头来,复杂道:「原来——血蛊的主人,真的是你。」
卫襄就站在了她的面前。那张脸还是那么地温柔可亲,却因为立於树影下,而显出了几分平日少见的阴郁。
卫襄笑了笑:「原来你早就怀疑我了?怀疑我了,还蠢到跟我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该说你单纯,还是……」
「原本只是怀疑,现在是肯定了。」乔迩盯着卫襄,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聂夫人是你的手下吗?那一出绑架戏,也是你故意为之的?」
「聂思茆?她不是我的手下,只不过是一个被邪术迷惑了心智的愚蠢女人而已。为了保持鲜妍的美貌,竟然主动将魍魉之物招到自己身上去。要不是我教她纵蛊,帮她遮蔽露出的马脚。以她的手腕,这两年里,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那么多人。」卫襄的语气很不屑一顾:「不过,我也没想到她会疯成这样,居然想反咬我一口,摆脱我的控制。」
乔迩道:「是吗?如果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你是不会教她纵蛊的吧。」这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极为笃定的口吻。
「你说得不错。虽然没有直接指使她杀人,不过,聂思茆需要的是鲜嫩的皮囊,专杀岁邪台上年轻漂亮的侍女,正合我意。」
「你和她们有什么仇怨?」
卫襄背过身,冷笑道:「这种出身低贱的女人,我见过太多太多了,明明什么也不是,仗着自己有张漂亮的脸,就会生出一些不可告人的心思,想爬到主子床上去,飞上枝头变凤凰。这种碍眼的女人,少一个是一个。聂思茆杀人,顺便替我清理掉这些女人,一举两得。」
「你利用聂思茆帮你清除异己,却根本不把她当自己人。你教她用屍蛊,那东西只会不断削弱她的身体。如果我没猜错,为了自己安全,你在最开始就在聂思茆的身体里放了一样东西,去控制她不背叛你。」乔迩清晰地吐出了后半句话:「你在用血蛊控制她,聂思茆再用屍蛊杀人。」
卫襄没有否认,反问道:「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血蛊的?」
乔迩深深地皱着眉头。脑海中,一直以断断续续的面目呈现的时间线,这回完整地浮出了水面。
两年前,一只凶恶的魍魉同时要了姬家家主与大公子两人的命。家主夫人钟氏精神向来就不好,这一次又受了太大的刺激,在自己房间中,悄无声息地断了气——这是对外的说法。
若是这样,在下人发现她凉掉了的屍体时,血蛊的母虫早就死了。怎么会还活生生地转移到卫襄的手上,为她所用?
乔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原本的家主夫人根本不是受刺激死亡的,对吗?不然你是不会拿到血蛊的。」
或许是有信心乔迩不会活着离开这里了,卫襄承认得十分痛快:「不错。那老疯婆子非要送我一封休书,在争执的时候,还咬伤了我,我失手闷死了她。还没气绝的时候,让我发现了她身体里有这种东西,就拿过来用了。」
「你会用?」
「我的外祖母是外疆人,只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用蛊,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制服了它。」
原来是半个同行,难怪了,这一道上,从来没有可以无师自通的人。不过,谁会想到去查她祖宗是干什么的,没人怀疑到她头上,半点也不奇怪。
唯独……她刚才说的话,有个地方,十分诡异。
卫襄用血蛊控制聂思茆的时间,还不到两年,可能就一年半左右。而姬大公子,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就算岁邪台有侍女想爬上「主子」的床,也轮不到卫襄醋意横生,因为可以被那些侍女当做目标的,只剩下了一个人。
这说不通的地方,都指向了一个极为荒谬的猜想。乔迩倏然抬头,试探道:「你——真正喜欢的人是,姬钺白?」
不怪她这么难以置信。因为在最开始,她就听说卫襄是姬大公子主动求娶的,而且在丈夫身亡后,她也不离开岁邪台,人人都感叹这对夫妻感情深厚。所以,她先入为主地有了一个「双方都对彼此一往情深」印象。
就算在卫襄露出马脚,让她产生了怀疑时,乔迩也一次都没有往「卫襄真正喜欢的人是姬钺白」的方面考虑过。
如果不带感情地看待这一切,就会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误区。
姬大公子求娶卫襄,的确可以说明他爱慕卫襄。而卫襄答应嫁给他,却可能是考虑过很多因素才做的决定,不一定是因为爱情。姬大公子死后,卫襄死活不走,甚至因此失手捂死了钟氏——不是因为她不舍得和大公子生活过的点点滴滴,而是因为,离开了岁邪台,她就再也没有正当理由天天见到姬钺白了。
两个极端,同样说得通。
乔迩嘴唇嗡动。
原来,她一开始的猜测就是对的!
对乔家小姐动手的人,若是女人,就很可能是姬钺白的爱慕者——卫襄可不就是吗?
试想一下,每日都见到亲近的人,却一直求而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清理可能会得到这颗果实的女人。
对於能名正言顺地嫁给姬钺白的乔家小姐,卫襄又怎么可能忍得住什么也不做。
回忆起原装的乔家小姐那张血肉横飞的脸,乔迩一阵胆寒。
这样的嫉妒心,未免太过可怕。
被当面戳破了心思,卫襄的脸部肌肉微微一抽,横生出了一丝扭曲的恨意:「你这样的女人,家世不行,亦无才名,样样都比不过我,怎么配得上他?他居然主动要求履行婚契,我想不明白,你到底哪里吸引她?思来想去,不就是一张脸比较出色。」
乔迩:「……」
唉,真是有苦说不出。
姬钺白这种心机深沉的人,根本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皮相、才名之类的身外物而折腰。真正吸引他驻足的,是「乔家或许能为他解除血蛊」的希望。
不幸中的大幸是卫襄不知道姬钺白可以被她所控,否则,以她对姬钺白有这种心思,手里又拿捏着血蛊的母虫,很难说今日的局面会如何。
乔迩道:「那么,让人假装成蓝巾贼,去劫车杀人的,也是你了。」
聂夫人与卫襄是一条阵线的,听到风声也不奇怪,但是更细的内情就无法得知了。所以才会对原装乔迩被毁容的细节这么震惊。
「你也算是福大命大。我的人回来覆命时,说他们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尤其是马车中的女子,也已经按照我的要求解决。」卫襄的眼中也闪过了几分深思:「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让你溜掉。」
乔迩不解道:「我不明白,既然你不喜欢姬大公子,为什么答应他的求亲?」
「姬家乃是仙门第一世家,他对我又好,除此以外,我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卫襄脸上浮出了几分迷茫:「可我没想到嫁进来后,我偏偏就对他的弟弟动了心……」
对自己百依百顺、沉稳儒雅的哥哥不得她喜爱,风华艳丽的弟弟无意间就勾走了她的魂。身份上的鸿沟,必要的礼节,单相思的痛苦,以及对丈夫的愧疚,害怕被人看出异样的紧张……一直都在折磨她。说实话,在姬大公子与家主双双身亡后,卫襄竟然久违地感觉到了解脱。
卫襄露出了一个似哭非哭的笑容:「如果可以一直见到他,我不在乎用什么方式留在岁邪台,即使已经有了般配他的人出现……」
乔迩翻了个白眼,忍无可忍道:「般不般配,不是你说了算的,少自欺欺人了,在你心里面,永远不会有和姬钺白『般配』的人选,除非那个人就是你自己,你才会甘心。」
「不是这样的。你侥幸没死还来了岁邪台的时候,我原本也打算认命了。可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看到他对你笑,看到你们感情好,你身上染了他的香气,我就会想——」卫襄伸出了冰凉的手,抚了抚乔迩的脸颊,幽幽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我?你有什么资格?」
乔迩被她摸得牙都酸了。
被一个恨不得把自己切成一段段炖汤的女人摸来摸去,就好比被冰凉的刀刃轻轻搔刮脸颊,这滋味太他妈诡异了。
更他妈冤的就是,迄今为止,她和姬钺白连嘴儿都没亲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也算不上啊。
乔迩脸皮抽搐道:「这个,其实吧,你杀了我有什么用?姬钺白才二十一岁,我和他又没有孩子,就算有,他也不会为我当一辈子的鳏夫,不出一两年肯定就会再娶了,难不成到时候你再绑一个,再杀一个?」
「你是不同的。」
乔迩一愣:「什么?」
卫襄抿唇,她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的直觉,这个乔迩,和那些碍眼的侍女不一样,让她本能地感觉到了巨大的威胁。她收回了手,下一瞬,竟然真的掏出了一把匕首来。
乔迩:「……」
她这张乌鸦嘴啊,怎么就乱比喻,好的不灵坏的灵啊。
「那天在扬善堂我已经知道了,寻常的蛊虫对付不了你,所以我也不打算用那种蠢方法对付你,你的仙剑也已经被我收缴了,别白费心思了,你是走不掉的了。在这种地方,只要放你一点血,自然会有东西来替我收拾你。」
乔迩忍不住道:「你这计画,还挺周详啊。」
珢山之所以会被选定成春狩的场地,不光是因为常常有魔兽出没,还因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长得比别的地方高大,动物的攻击性也更强。在天黑以后,没人会单枪匹马跑进深山里。
今晚她在这儿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血味能引来很多想不到的邪祟魍魉,就算没有,来条普通的毒蛇也够呛的了,还能假造出她半夜不听劝告在山里乱走,结果被啃食干净的假像。
卫襄执着匕首,轻轻一叹:「到明日,仙门百家就会知道你的死讯了。」
「是吗?嫂嫂仁慈,就让我最后说一句遗言吧。」乔迩露出了一个邪恶的笑容:「你听说过一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