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2)

「没事,不疼。」少年扬眉,不以爲意,话没说完就见自己的手被一只小手攥住。

那手小小白白,五指像小段的糖冬瓜,玉润清甜,手腕似泡过的小嫩姜,水灵灵的,腕上还箍着只长命百岁纹样的银镯子,镯口捏得紧,镯子有些压肉,便显得她的手腕愈发软糯可爱。

「别逞强,逞强久了,就没人懂得你的疼。」俞眉远低头,拿绢帕在他伤口四周小心抆拭,「自己的身体自己要顾惜,如果连你自己都不愿珍惜,还有谁会替你爱惜?」

她说得轻浅缓慢,吐字如珠,声声砸人心尖。

从前,她对别人,对自己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事,不疼」,其实她疼。

自欺欺人的日子过久了,连她自己都以爲自己是铁铸石锻的身体与心灵,在布满枪矛的岁月里被尖锐刺伤,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装得太久,她都忘了自己也是个会哭会笑的人。坚强的假相就像裹在身体上的薄冰,一戳就裂,疼的极致,就是麻木,像她中的无药可救的毒。

疼了就喊,难过就哭,最坏的结果,她还能自己替自己上药包扎,不像那一世,逞强而活,不知所谓。

少年听得怔然,低头看去时,只看到小女娃低垂的脑,满头的黑发都扎成两个团子,颊边落下的发丝卷翘,有些调皮。

她明明就是个孩子,说的话却像大夏天里冰湃的卤梅水,入口冰凉微酸,饮后透心的凉,明明该是清甜回甘的滋味,可尝来却又有些酸涩至极的领悟。他似懂非懂,心里半甜半酸,不知缘由。

「好了。」俞眉远用绢帕包了他的伤口,在他掌中打了精巧的小结,这才收回手。

她被他的言语触动,又见他年纪尚小,言谈举止却少年老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一时心软,温柔以待,好在绢帕普通,没有任何刺綉,也没记在册子上,加之她年幼,丢了也不怕有人拿它作文章。

再加上重活一世,俞眉远也不在乎这些了。

反正最后……她都打算离开大宅,那些规矩,束缚不了她。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他手掌抓握几下,掌上绢帕丝滑,熨帖入心。女子之物他本不喜,可说来也怪,这绢帕却叫人遍体生暖。

「你先说。」俞眉远不答。

「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叫我小霍……哥哥吧。」他报上名字,顿了顿,在后面加上称呼。

小霍?

一听便是假名。

霍……天子之姓。

俞眉远眼珠转转,道︰「哦,小霍。」

小霍瞪眼,「哥哥」两字被她吃掉了?

「我叫阿远,『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的『远』。」俞眉远又道。

不是「眉如远山」的「远」,是「激箭流星远」的「远」。

如弓,长箭远发,她要做那支箭。

「阿远。」小霍嚼了遍这名,觉这男儿气十足的乳名动听,才想赞叹,便又听到床上忽然传来冷冽声音。

「阿……远……」床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此时正侧身半起,伸出手朝俞眉远的衣袖抓去。

俞眉远就站在床畔,眼角已觑到他伸来的手,心里一惊,人跟着敏捷地朝后面一闪,那人的手堪堪抆过她的袖摆。

他没能如愿触碰到她。

小霍迅速站到拦到她前身,手臂微微展开,将她护在身后,脸上笑容也彻底收敛。

「别怕,有我。」他冷冷盯着床上的人,却对着俞眉远开口。

俞眉远蹙眉,他们……不像朋友!

「阿远。」床上的人重复一遍俞眉远的乳名,目光紧紧凝在她身上,幷不理会小霍。

那目光,茫然又惊愕。

十年了……他竟还能听到这个名字。

自从她走后,他就只能在酩酊大醉时才会梦到那声娇脆的声音--叫我阿远。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这个早该被遗忘的名字。

可偏偏他自己不断地和自己提及这个名字。

她像烙印到他骨血中,生生世世,纵死不忘。

俞眉远藏在小霍身后,头从他身侧探出,望着床上的人。

这个人年纪与小霍相仿,却比他白晰许多,五官被污泥挡着看不清,但那双眼睛……透着让她心颤的危险。

俞眉远情不自禁抓住了小霍的衣袖。

染了血的眼眸,带着痛苦的茫然,在看到她的时候又渐渐明朗,叫她瞧出那瞳眸里氤氲而上的惊喜与震惊。

「阿远?」床上的男人疑惑地呢喃。

是她吗?他无法确定。

眼前的小女孩,像池塘里未放的莲,眉目都和多年前的她一样,鲜活明媚。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死在酒宴冰冷的刀刃下?

像做了场漫长的梦,睁眼醒来他看到了年幼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