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苏长崎手里接过衣服的时候还站在众人的最后方,在开口的同时,突然提气纵身,整个人凌空飞跃而出,半路在一棵大树的梢头稍稍借力,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恰好跃到双方中间,旋身落地,站定时衣服也已经穿得整整齐齐。
宁予辰眼睛往地上一瞟,脸色有一瞬间的凝重,转眼恢复正常,不动声色地向左侧挪了两步,目光慢慢扫过面前沧溟峰众人的脸。
他的唇角始终抿着一抹笑意,看起来有点妩媚,又有点刻毒,眼神却好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皮生疼,终於有人迫於这种无形的压力,向后面退了退,伸手去扯同门的衣袖,悄声耳语:“喂,那个翘兰花指的,是个什么东西?”
宁予辰:“……”
抆,他翘了吗?没有吧!
那句话刚刚说出来,就被旁边的人一把掩住了口,宁予辰像没听到一样,向王桐光微微笑着:“晚辈昌玄门宁予辰,方才招待不周,还请见谅。王掌门觉得这里还好玩吗?”
宁予辰平时就像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连昌玄山的山门都很少出,但见过他的人少,听说过他的人却很多,然而却都不是什么好的名声,这三个字一报出来,顿时引起一阵喧哗。
刚才王桐光一直没有说话,却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苏长崎有些走神,这时候她的目光终於从神色冷峻的苏长崎身上收了回来,看向宁予辰:“宁予辰,我为何而来,你应该很清楚。把人交出来,我们既往不咎。”
宁予辰“哈”地一声仰天而笑,迎着风振了振袖子,将手负到背后,笑说:“一个月之前,沧溟峰王荜死于我派弟子之手,这件事的确不假。但王掌门带人前来兴师问罪之前,可曾仔细查问过起因?我等修行之人,斩妖除魔乃是分内之事,但最大的忌讳就是仗着自身修为对普通凡人不利。王荜在路上与一普通农夫发生争执,怒而欲杀,我派门人见到阻拦,两人公平比试,王荜死,固然昌玄门要负一些责任,但那也是他有错在先,没本事在后,我这样说……王掌门有什么异议吗?”
每一句从宁予辰嘴里吐出的话都带着懒散而又温柔的笑意,然而词锋犀利,步步紧逼,竟然让王桐光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才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的儿子死了,你门下的弟子却还活着。”
她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宁予辰刚才口口声声只说“我派门人”,连那个犯下过错弟子的名字也没有吐露,显然是要维护到底了。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浪荡不羁,倒是个很有担当的人,心中也不由隐隐有些敬佩。
宁予辰道:“是真是假,只要稍作调查便可知晓。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我派弟子下手太狠,我身为师兄,他的错就是我的错,如果日后王掌门发现事实与我所说不符,尽可以来昌玄门找我。我宁予辰虽然声名不佳,倒还是未曾有过‘失信’这一条。”
宁予辰平时最不爱同人讲道理,这一下却是软硬兼施,所有的话都被他给说完了,王桐光思量片刻,道:“好,既然有你这句话,今天这事便暂且算了。我们走。”
宁予辰随手从他身后的一名弟子腰间拔下长剑,蓄力往地下一插,笑道:“哎,王掌门啊,这笔账算完了,是不是还有另外一笔呢……”
这把剑所插的地方,正是昌玄门防护大阵的阵眼,顿时四周风云乍起,剑光如织,将众人围在中间,王桐光变色道:“你什么意思?”
她虽然这样说,其实心里也是发虚,眼下赤炎谷已经变成一片废墟,虽说不是沧溟峰有意为之,但终究是自己一边的责任,刚才她之所以那么痛快地表示要离开,也是这个原因。
宁予辰拄剑笑看着她,并不废话去重复两个人都已经心知肚明的事实,几道闷雷劈下,大地顿时又是一阵颤动,王桐光道:“你……你有什么要求,咱们可以商量。”
宁予辰慢悠悠道:“是你们的破芒剑斩开了赤炎谷的结界,你要走可以,把剑留下。”
王桐光顿了片刻,取过破芒扔在了地上,随着她这个动作,刚才还风雨欲来的天气霎时间转晴,宁予辰把手中的剑拔了出来抱在怀里,款款走到她的身边,低声笑道:“王掌门,那么……好走不送。”
最后四个字极慢极轻,其中却似乎蕴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刻毒,王桐光身上一凉,一言未发,立刻转身便走。
然而走了两步,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苏长崎,苏长崎面无表情地扭开脸,王桐光顿了一顿,目光无意中一扫,忽然脸色微变,没有再耽搁,疾步下山。
宁予辰收回盯着她的视线,刚要对苏长崎说话,就听见祁宇大声道:“师尊!师尊!我……师兄,你快点过来!”
宁予辰一惊,连忙大步跑回去,单膝跪在奉一真人身边,伸手去扶他:“师尊怎么了?”
他刚才一过来的时候原本就想问奉一真人的状况,然而那时强敌在侧,实在不敢懈怠,也只能先充大尾巴狼,这个时候才是真急了。
祁宇道:“刚才师尊为了救我和几位师弟,受了一些伤……可是我原以为那伤应该不重,没想到……”
宁予辰的手止不住地抖了一下,连忙紧握成拳。
在原剧情中,明明应该是他被绑上山后脱困,奉一真人因为救他落入赤炎谷底,最后宁予辰启动法阵逼退敌人,为中心人物祁宇解围。然而这个时候,他因为不愿意让奉一真人入谷而出手相救,原本还在担心假如他和苏长崎被困死在下面的话,祁宇会不会出事,却没想到这一段剧情就自己按到了奉一真人身上,而他一时的冲动,终於也没能挽留住师父的性命。
这甩不掉也挣不脱的命运洪流,到底是冥冥中的巧合,还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不动声色的安排……
顾不得想那么多,因为在他走过来的时候,奉一真人已经睁开了眼睛,看见宁予辰就在身侧,脸上微微露出喜色,用力一把握住他的手,冲他笑了笑。
他们师徒的缘分很短,相处也不多,然而宁予辰却对他有种说不出的亲近,凑近奉一真人道:“师尊,你放心!答应过的事情我一定会信守诺言。”
奉一真人摇了摇头,嗫嚅了几下,终於发出声音:“你……不要怪师尊。”
祁宇惊愕地看着宁予辰,在这一瞬间,宁予辰的鼻子遽然一酸,一滴泪水终究没能忍住,顺着面颊滑落,低声道:“好,我不会。”
奉一真人道:“好好的……生活,不要心怀……恨意。”
宁予辰吸了口气道:“师尊,都听您的。”
奉一真人握着他的手忽然一松,唇边的笑意凝固。
周围的弟子顿时放声大哭,祁宇跪在原地愣了几分钟,忽然一声不吭地栽了下去,他是因为悲伤过度导致昏厥,没有什么大碍,宁予辰也没起身搀扶,而是慢慢俯下身子,将额头抵在了奉一真人身上。
苏长崎也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想把宁予辰拉进怀里,但犹豫了一下,又放了下来,把自己的手使劲在衣服上蹭了蹭,这才轻轻拢住他的肩膀,什么都没有说。
宁予辰没抬头,只是回过手来紧紧攥住了他的小臂。
这样一场动乱过后,昌玄门虽然没到元气大伤的地步,但也人心惶惶,亟待一个人站出来接下担子。等到一切善后事宜处理完成,昌玄门的几位长老纷纷催促宁予辰接任。
“……其实说句心里话,你这孩子虽然修为智谋都不差,但要论稳重踏实还是比不上祁师侄。但你师父离世突然,他生前就最疼你,现在想必也早就把咱们的掌门信物给了你,既然如此,我们几个老家伙也不会再多置喙什么,你就早点接任吧,要不然总也不像个样子……”
代表几名长老前来的白发老者说了这一堆,却见宁予辰只是懒散地靠在椅子上把玩手里的玉制茶杯,於是提高了一点声音:“辰儿!”
宁予辰放下茶杯看了他一眼,终於笑了笑:“师叔,我今晚有一些要事要办,明日一定给您一个说法。”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喋喋不休的老头子,他揉了揉眉心,推开门走出房间,望着暗沉的夜色出了一口气,突然跃起,直接翻墙而出,抱着剑站在院子外面,静静等待。
过了片刻,院门被轻轻打开,一个人轻手轻脚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回身掩上门。
他面对着那院门呆呆站了许久,这才慢慢转身,提步欲走。
然而正在此时,旁边突然一柄长剑挥了过来,不偏不倚向着他的咽喉刺去。那人急忙后退,抬头一看,大惊失色道:“师兄!”
宁予辰握着剑柄,慢慢从阴影出走了出来,向他笑笑:“长崎,你要去哪?”
苏长崎看着他,心中有些恍惚有些怅惘,一时间好不容易压下去的不舍都涌了上来,半天才道:“我要走了。”
宁予辰的剑依旧指着他的脖子,似笑非笑:“哦?去妖族?”
这话入耳,如同平地惊雷乍起,苏长崎猛地瞪大眼睛,面色瞬间变得灰败,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一时惶恐无比。
虽然从几天前两个人的遇险开始,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异常多半瞒不过看似什么都漫不经心,实际上聪明无比的师兄,但心中还是难免存着些许侥幸,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凉意。
完了!什么都完了!宁予辰所知道的比他想像中还要多,原来最大的秘密早已被唯一在乎的人了解,苏长崎浑身都在发抖,他觉得自己所有的丑恶肮脏都在宁予辰的注视下无处遁形,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离开这里。
他不能面对这一切。打出生以来,他受到过的无数鄙夷羞辱都可以置之不理,只因在漫长的寂寞岁月中,唯一的慰借就是梦中的男子。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唯独不能忍受宁予辰的轻视!
本来做出离开昌玄山的决定就已经让他心里十分难过,现在再突然被宁予辰这么一吓,苏长崎更加难以控制住即将失控的情绪,他怕自己伤了宁予辰,不管不顾地就要向外跑。要不是宁予辰收剑收的快,苏长崎的脖子就真的要被削断了。
“哎!”
宁予辰扔下剑,一把拉住他的后领子将苏长崎拎了回来,手指在他下巴上轻轻勾了一下:“冒着寒风等了你大半个晚上,都快冻成狗了,连句交代都没有就要走吗?”
苏长崎愣住了:“我、我……不,师兄……”
宁予辰笑了笑放开他:“你什么你,这么大人了话都说不利索,二傻子。”
他的态度一如平日。苏长崎感到暖意涌上心间,几乎语无伦次,脑海中各种想法纷纷扰扰,半天才找到一件他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师兄,你冷吗?我把我的衣服给你披。”
“不用。”
宁予辰压住他的手,而这个动作好像一下子激发了苏长崎心中某种压抑的情感,他控制不住地上前搂住对方,把头埋在宁予辰的肩上:“我以为你会嫌弃我……我不是故意瞒着你,谢谢你,师兄,真的谢谢你。”
宁予辰道:“那现在发现我不嫌弃你,你还走不走?”
苏长崎沉默了一下,收回自己的手臂,他不敢看宁予辰的眼睛,低声道:“要走的。”
宁予辰挑起眉:“我同意了吗?”
苏长崎咬了咬牙,垂睫掩去眼底的难过,一声不吭,向外走去,冷不防宁予辰抬手将他推了回去,自己一个旋身挡住他的去路,后背抵在院门上,半开着的门被他一下子撞上了。
苏长崎低声道:“师兄,你让开吧。”
宁予辰抱着手臂,微笑道:“我就站这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苏长崎本来不是轻易吐露心声的人,这时候被宁予辰逼得没有法子,只好道:“师兄不嫌弃我,但却管不了别人怎么想。那天赤炎谷被夷为平地,不光昌玄门的人看到了,沧溟峰的人也都看到了,人多嘴杂,你都猜出了我的身世,难保别人不会发现……万一哪一天泄露出去,昌玄门收留妖族,师兄,你该如何解释,又该如何自处?”
苏长崎说着,又觉得很惭愧:“是我没用。我现在还保护不了你,但最起码不能拖累你。其实我恨不得一辈子只守在你一个人的身边。可是我……”
宁予辰道:“那些都是我的事,我自然会处理好,不用你操心。但留不留下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
他说完后,苏长崎却一声不吭,显然是心意已决。他左手搭上宁予辰的肩膀轻轻一推,右手就去开门,宁予辰手腕一翻架开苏长崎,同时下面给了他一脚,两人飞快地交换几招,各自后退。
宁予辰心里暗暗吃惊,苏长崎自从开了挂之后,修为简直是一日千里,他并没有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瞟了一眼对方的佩剑:“你既然不听我的话,就拔剑吧。”
苏长崎摇了摇头:“师兄……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对你刀剑相向。”
他最后深深看了宁予辰一眼,低声道:“保护好你自己。”
宁予辰一怔,苏长崎已经结了一个印伽,他的身体就渐渐由实转虚,消散在了空气中。
这化雾术为妖族独有,他本来不愿当着宁予辰的面使用,这时候被逼的没有办法,也只能如此了。
宁予辰把剑往地下一扔,直接坐到了地上:“这狗血的剧情啊……累死我了,果然还是拦不住。”
刚刚自我修复完成后不久的3022道:“你挺卖力的。”
宁予辰并没有接它的话,顿了顿,道:“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就……”
他说到一半就不再说下去,脸上浮起微笑,目光注视的地方,祁宇走了过来。
“师兄。”
宁予辰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漫然道:“祁师弟得偿所愿,难怪满面春风呢。你这个大忙人竟然能腾出功夫来我这里,真是叫我受宠若惊。”
祁宇道:“看来师兄已经知道了掌门信物在我这里。”
宁予辰道:“师父临终之前的那一段时间,一直是你在旁边守着,东西没在我这,当然就在你那了。”
祁宇听出了他暗藏的敌意,沉默一会笑了笑,指向旁边的一棵凤凰树:“好几天没有见面,咱们不说这个了。师兄,你看今夜这一树繁花是不是很美?”
宁予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万花盈盈,在这深秋时节,竟然被祁宇那一指全部点开。他的唇边扬起微笑,眼神却意味深长:“盛极必衰,我看这可算不上什么好兆头呢。”
原剧情中,从明日起祁宇便正式接管昌玄门,因为原主的作对以及心中的恨意,这个门派将被他处心积虑地一点点葬送,再也无复昔日之盛名。
作者有话要说:小宁子和莫远远都践行了上个世界的诺言,即使忘记了对方,即使有了心理暗示,他们还是会凭着本能保护彼此的,所以一定会在一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