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39)
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
好像一天不到的时间,金老头得了癌症的事,就传的满世界都知道了。
上门来看的络绎不绝。
都是带着东西的。关系远的拿着三五个鸡蛋, 关系近点的就是十六个, 十八个,选这样听着吉利的数字。还有的称上一两斤麻花或是糕点, 就来了。
按说来了的人都是好心, 这个说老哥哥, 放宽心,该吃吃该喝喝,想吃啥喝啥别不舍得。那个说老兄弟,你这辈子不算是亏,你看, 儿孙成群了, 老四两口子又出息。行了,不亏了。活到如今也算是够本了。
都是宽解人心的话, 可叫亲人听着,就是觉得不怎么舒服。
想吃啥想喝啥, 句句都是觉得人活不成了。可你又不能不叫大家来看望吧。人家把东西搭上, 专门的跑一趟, 谁还能是坏心。
换个角度来说, 人家也都句句说的是实话。
像是得了这样的绝症, 有几个会去医院看的。人家医院也不收啊,说的也是那话, 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
金家一边邻居住的是金西梅,另一边邻居如今家里的老人,跟金老头差不多岁的,早十年前,也是得了肝癌。那时候是连一点止疼药也用不起的,见过的都说是活活疼死的。死的时候把身下铺的床单,都用手指抓的撕裂成一条一条的,指甲抓的都脱落了,布条上都是斑斑血迹。
因此,人家一看老四两口子回来了,说要接老金头去省城的医院,都觉得是福气,儿子没白养。不说治疗吧,就只要能给花钱买止疼药止疼针,在很多人看来,都是孝顺的表现。
这时候的杜冷丁多少钱一支?一毛八而已!
事实上就是有很多人家买不起。
冬天人本来就清闲,坐在一起说金老头不亏,儿子媳妇都孝顺。也有人就说,金老头这病,该是从老三被抓了就得下的,又被老大气的,更加重了病情。
老三为什么被抓了?
是郑家给害的?
老大为啥把他爸气成那样了?
是郑家的儿子给诱惑的。成了商品粮这是多大的事,村里早就嚷嚷开了。平白无故的总得有个缘由吧,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不?传出来了吧。
都说呢,这郑家真不是东西啊!这下是结了死仇了。
金西梅是从儿子郑有油那里听说了,听完都愣住了,“你说你舅咋了?”
“癌……说是肝癌……”郑有油低着头,“妈,要过去看看吗?我舅的日子大概不多了……”
他想起小时候,爸爸死了妈妈病了,哥哥牵着他站在舅舅家的门口。舅舅出来拉他们进去,叫舅妈给他们饭的样子。他想起姥姥在世的时候,坐在门口的大青石上,一边给他们兄弟缝补裤子,一边看着他们跟金家的表兄弟玩耍。他想起姥爷到处找大夫,给妈治病。忘记的时间突如其来的,一幕幕的在眼前晃过。
金西梅的眼泪也下来了。
小的时候,爷爷还在,还是个好好的人。他一手牵着哥哥,一手抱着自己,在这太平街上转悠。有啥好吃的,都买两份,一份哥哥的,一份自己的。哥哥总是把他的先送到她的嘴边,看她咬一口之后,才笑眯眯的开始吃的。
那些记忆,是一生中少有的带着鲜活的色彩的记忆。
手捂住嘴,不叫发出哭声来,朝二儿子摆摆手,悄悄的躺下了,然后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就这还是觉得浑身都是冷的。在儿子要出去的那一刻,她叫住了:“……有油啊……咱家的日子还算是过的去……昨儿听那谁说……新庄那边有一户老婆死了,留下一个二岁的闺女,家里不想要,要送人,你跟你媳妇商量商量,把孩子抱来吧……”
“妈!”郑有油扭脸问了一句,“怎么好好的想起抱养孩子了?人家现在一个孩子的也挺多的,小丽一个就一个吧,将来给招赘,生了儿子还姓郑……”
郑西梅摆摆手:“去吧!听妈的……就当是积德了……”
郑有油愣住了,妈这是怕了。也觉得做的过分了,心里惧怕了吗?想到自己夭折的大女儿,想到那个长的好好的,突发疾病没走到医院就病死的儿子,难道真的是没积攒下德行。
他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明儿我就过去,把孩子抱回来……”
抱孩子对於金老头来说,好像成了奢侈。
他躺在炕上,连坐起来好像都不能。林雨桐说把被子放在身后,靠在被子上,他都说不行,坐不住。
可是叫林雨桐说,他的身体真不到那一步。
他这是心理问题。
清平在身边,他不敢碰孩子,还叫老二和英子把孩子带回去,“……传染了怎么办?过了病气不好……”
癌症这玩意它不传染。
但到底是强不过老两口,把孩子给带回去了。
何小婉抱着清辉来了,都只叫孩子在刚进门的地方站一站,叫他瞅一眼就行,说什么都不叫孩子到跟前来。
林雨桐跟他们说:“真没事,要相信科学,人家医学研究表明……”
“别提医学研究!”金大婶来了一句,“医学要都研究明明白白的了,那咋拿绝症没办法呢?”
好吧!硬要这么抬杠,就真没法说了。
这几天是舌灿莲花,各种道理说了一遍,结果呢?啥作用没有。
死也要死在家里。
认为死在外面,将来到了那边是得不到安宁的。
两人没治了,怎么办呢?
先回省城,林雨桐制药,借着大医院的名头给带回去叫吃着。
因此,两人在家里呆了三五天,跟金老二说去省城找医生问问,两人就直接回了。
家里不缺伺候的人,几个儿子换着守着,照顾的过来。
去省城的路上,绕道去了一趟农垦,从后备箱里拿了一条好烟就叫林雨桐下车,然后直接去了办公楼找到人事科。
敲了门,有人应声,进去就看见从沙发上起来的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他皱皱眉,“找谁?啥事?”
别管挣钱不挣钱,跟国营挂钩的,态度都这样。
林雨桐把门关了,四爷把烟往桌上一放,往前一推,“求科长点事。”
这人把烟一瞧,好家伙,一条二十八块的。自己这单位一个月现在也就能发下来这点钱,还得是自己这种小有权利的人才能有的待遇。其他人都是一人分点地,自己种去吧。每年给单位交点,剩下的都是自家的。可这跟农民有啥区别呢?没区别!
农民还能决定自己种啥,但农垦不行,得上面说了种啥,大家再种。毕竟每年要上交一部分农产品的。没东西不行!
跟前些年那种拿工资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
这位利索的拉开抽屉,将烟赶紧放进去,笑着起身倒水:“坐坐!有啥事就说话。要农转非也容易,我这就开接收证明,马上就能办。”
看!就是这么容易。
林雨桐真不知道金满城这两口子脑子是怎么长的。
四爷点了点墙上那副挂着的农垦的地图,“……这里是不是有你们的分场,帮我分两个人过去……”
容易啊!只要不是往出调人,往黄河滩那地方放人,还用求吗?他都不确定了,“你是说要分过去……那可得说清楚,分出去容易分回来难……那地方苦……老职工都不肯去……”人事科敢把哪个老职工分过去,人家就敢把办公楼给点了。
四爷肯定的点头:“……只要把人留在那……回头再来谢你……”
“好说!好说!”这人愣了一下,就笑着应了。
心想,这是多大的仇啊,把人摁死在那地方。
笑着把人送出门,见到两人直接上了小汽车,那腰瞬间就弯下了,“放心……放心……交代的事给您办的妥妥的……”
走远了,林雨桐才笑。两人亲自出面,这事压根就不怕叫金满城两口子知道。
四爷对黄河滩那一片熟悉啊。那农垦分场那一块她听四爷说过,那就是一片种啥啥不长的地。当年不知道啥原因归到农垦了。反正那个年月嘛,不科学的事多了。
四爷回来说过,那地方其实啥也别种,单留出来做湿地自然保护区是最好的。
其实现在那也没人种,就是湿地和一望无际的芦苇地。
农垦的牌子倒在路边,不注意都找不见。有没有其他人分过去四爷不知道,但现在老大两口子肯定分过去了。那边说起来离太平镇并不远,十来里路骑自行车半个小时就能到。但是吧,要宿舍没宿舍,要饮用水,得走着去二三里以外的村里去取。周围除了他们,再也找不到人烟了。当然了,也不排除有一些挂着名但却不去上班的同事。
村里的地肯定会被收回去的,要不然就得跟四爷似的,叫村上交承包费。
四爷的户口连同孩子的户口,早就不是农村户口了,按说土地得收回去了吧。但还有一说,就是承包。没有农村户口是不能承包农村土地的,但可以挂在老二的名下,反正一直都是老二管着呢。但钱是四爷和林雨桐出的。不管是老二和四爷,这点面子还是有的。每年按时交纳承包费,这地就能一直种着。没人为了这个咬着不放。
户口就算是走了,收回的也就只有田地,但宅基地是没人说啥的。也是符合政策的。
而老大三口现在的处境就尴尬了。村里的房子可以住着,但然后呢?地被收回去,就得跑到黄河滩里开荒去。要是还想种村上的地,就先得给村里交承包费。老二只要不说话,他那片地的承包费可低不了。四爷这果园子当初是按照旱地荒地给算的,一年也就几十块钱。他那地,当初可是想办法叫分下来的好的水浇地。三四亩地下来,一年怎么也得给村里成百块钱。
这可不算少了,一头生猪也就是这个价格了。养一头猪也是要成本的,把成本刨除了,一头猪能赚四十就不错了。也就是一年得多喂两三头猪才能把这点差额补起来。
这何尝容易。
李仙儿可是一直都懒的喂猪的。
真以为当工人就轻松了,闲着每月人家就给工资了?
做梦!
回了城里,一进家门,清宁就扑过来,“爷爷要死了吗?”她的眼睛眨巴着,额头虽然还高,但已经没那么明显了。眼窝瞧着也不深了,眼里这一蓄上泪水,到露出几分潋灩来。
四爷把孩子抱起来,“想爷爷了?”
“想了!”孩子委屈巴巴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肯定会想的。
老两口把俩孙女真是放在心尖尖上疼的。
“想回家!”清宁哇一声就哭出来了,“想回家了!我要回家!”
这边大的一哭,伸着手等爸爸妈妈抱的小子不见人搭理他,也嚎开了。
林雨桐赶紧过去从小老太手里把孩子接过来,小老太才叹:“黄泉路上没老少,我这么大年纪了,不说叫我走,倒是他……年纪真不算是大。”
今年五十九了,明年才平六十。
“您这说的都是什么。”林雨桐不爱听这话,“您可得好好的,没了您,我这两孩子我咋弄?您得等着,等将来您老的不等动弹了,叫清宁伺候您去。省的您看我又这不顺眼那不顺眼的……”
小老太捶了孙女一下,叫她少贫嘴赶紧喂孩子,又低声问那边的情况:“……病得真了?”
林雨桐一边给清远喂奶,一边跟小老太说:“……说叫来在省城这些医院给瞧瞧,说啥都不来……”
“我早说过,你那婆婆不是个糊涂的人。”小老太摇头,“活了这么大岁数,那得了绝症的见的多了,钱耗光了,人也没救下来。折腾来折腾去的,罪没少受,可结果呢?医院那一套我也听说了,这个管子那个管子的,把人折腾的连最后一点尊严都没了,那都活的不像是个人了……话说到这儿了,我可跟你说,将来我要是真到了这一步,叫我安安宁宁的走。前面那楼住的那户,家里老人也有点不好,刚从医院回来,哎呦!你去瞧瞧,不知道是啥病,出门得带着粪袋,就在身上用管子挂着呢。你说这得多遭罪。我跟你说,人到了八十岁了,都觉得没活够呢。人老了,有时候那脑子吧,就未必清楚。谁都怕死是不?有些人呢,就是想不明白,嫌弃儿女不这样不那样……唉……等将来,我要是脑子糊涂了,分辨不了是非了,也跟你胡搅蛮缠了,你可以不听。你只想着我今儿说的话,不受痛苦,活的跟的人一样安安静静的走,就成了……”
很有些感触。
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有这样的想法。想着把身后的一些事趁着还算明白的时候都交代好了。
林雨桐扭脸瞪小老太,“您咋就不能说点叫我高兴的话呢,还没完了?”
小老太哼了一声,心里倒是受用,起身去了厨房,“下碗面条,鸡汤还有,行吗?”
“多点汤。”林雨桐嚷了一嗓子。这小子的饭量越发大了,一顿能把奶掏空了,都有点疼了。
那边小老太模糊的‘嗯’了一声,这边清宁还在她爸怀里哼哼呢。
她的记性好,在她的心里,家还是那个小院,是院子后面的果园,还有那条守在后门处跟她一块玩的大黑狗。
下回回去是真得带着孩子回去了。
老人嘴上没催,但心里肯定是惦记的。
晚上趁着大的小的都睡了,林雨桐和四爷悄悄起来配了药,第二天装腔作势的又跑了一天医院,才带着大包小包的药回来。
第三天一大早,连小老太都带上,回家!
路上小老太还说了呢:“……老三一进去,对你爸打击挺大……虽说都知道有老郑家的原因,但到底是站在人堆里,觉得低了人一头……人活的是啥?都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只怕从那时候,这心里就作下病了……”
谁知道呢?
病这东西,说来就来了,一点征兆都没有。
到家的时候,直接去了老宅。
清宁一下车就往里面跑,边跑边喊:“爷……奶……我回来了……爷,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金大婶出来,走在门口一把把孙女抱起来,“怎么瘦了?”
孩子吧唧亲了她奶一口,就扭着身子,“奶,我看我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