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了,多谢。」秦双双推开他,勉强站直。她的小黄鸡在地上扑腾,羽毛全都乱了,可怜兮兮地唧唧叫着。
高穹从躺椅上坐起来,深呼吸以平静下来。
天花板上的小蜘蛛们已经消失了,那片巨大的蛛网幕布也损坏了大部分。恐狼挣起浑身毛发,咧出尖锐牙齿,正以戒备之姿立在躺椅上,盯着秦双双。
原一苇并不知道秦双双触碰到了什么。但就在片刻之前,充沛的轻雾於瞬息间从高穹身上腾起,恐狼化为愤怒的狂风,扑卷到天花板上,甚至裹着秦双双,要将她卷起来。
「高穹,你怎么样?」原一苇小心地问。
蜘蛛消失之后,他精神体的力量便化为轻雾弥漫在房间之中,高穹很适应原一苇的精神体,所以他的恐狼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
「对不起。」他生硬地跟秦双双道歉,「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可以再来一遍。」
秦双双觉得没必要了,她已经抓住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那是谁的眼镜?」
高穹犹豫片刻:「我的……恩人。」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恩人的事情吗?」秦双双低声问,「如果你不愿意说,可以不回答。但这对你来说很重要,我需要一些判断的依据。」
高穹冲疑了,但仍旧艰难开口:「我,我对他不够好。他帮了我很多很多,但我打了他,他眼睛受伤了。我们分别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没好。」
秦双双点点头:「好。」
高穹一愣:「好什么?」
「你通过拷问了。」她笑着说,「收拾收拾就走吧,下周还有别的培训内容。」
高穹满头雾水:「这样就算通过了吗?」
「是的。」秦双双笑道,「虽然不容易看出来,但你这个人其实挺善良的。」
高穹:「……」
原一苇带他离开,高穹仍旧云里雾里:「很奇怪,我不理解她的话。」
原一苇让他坐在休息室里,给他泡了一杯速溶的咖啡,然后坐在高穹面前,是一副要跟他解释的姿态。
在危机办期间,原一苇和高穹会组成临时搭档共同行动。因而秦双双在征得高穹的同意之后,告诉了原一苇高穹的来历。
「我猜,双双她要亲自给你执行‘拷问’程序有两个目的,一是看你到底是不是说真话,是不是真的从别的地方来的,二是看你心里有没有强烈的愤怒和遗憾。」
通天塔的出现让秦双双确认了高穹的来历是真实的。在高穹的精神世界里,他对通天塔的感情很复杂:虽然是最讨厌的地方,但是他仍旧让它在雪原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而通天塔的整体造型是真实的。人的记忆难以被制造出来,它是依靠经历而存在的。如果没有在通天塔生活过,没有见过真实的通天塔,高穹无法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臆造出不存在但又如此具有真实感的东西。
而在这个世界里,南极大陆上并没有通天塔这样怪异的建筑,因而高穹确实来自於不同於此处的「彼处」。
「还有,愤怒和遗憾都是很负面的情感。」原一苇解释道,「但是它们的出现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愤怒是因为你受到了严重的冒犯,而遗憾是因为你自责。她问你是否有遗憾之事的时候一定是突然的,而你的反应时间越短,说明反应越真实。反应时间如果超出了双双自己设定的长度,她就会怀疑你在造假。」
「所以我的反应是真实的。」高穹明白了。
「然后她会触碰你的遗憾事件,或者是遗憾之人。这会令你愤怒,她对你来说是外来者,而外来者居然堂而皇之地接触你最隐秘的记忆,愤怒才是正常的。」原一苇继续道,「愤怒的原因,愤怒的程度,愤怒反应的时间,还有在回到现实之后是否能控制愤怒,都是她观察的点。其中遗憾和愤怒的原因都非常关键,你因为什么事情遗憾和愤怒,其实就说明了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高穹有些佩服:「好吧……她很奇怪。」
「这是她的能力。」原一苇笑道,「至少现在我们确定了,你说的是真话,而且你是个善良的人嘛。」
高穹觉得不好意思了:「善良……这怎么看出来的?」
「有的人会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遗憾,有的人会为自己的错误遗憾。」原一苇并不知道秦双双看到和碰到了什么,只是根据一般的规律来推断,「我猜你肯定是后者。」
被人这样直截了当地夸奖,而且夸奖自己的人不是章晓,这让高穹异常尴尬。他连忙以喝咖啡来掩饰自己的羞赧,但褐色的浆液灌进嘴巴里,他立刻皱起了眉头。这东西章晓很喜欢,但他一直喝不惯,苦的,喝起来不高兴,不如芒果汁味道好。
梁君子喜欢喝什么?他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他并不知道。对於梁君子,他远远谈不上了解。
高穹又紧张地喝了一口。虽然苦,但苦得很复杂,像是百般滋味融在一起,令他口唇发干。就像梁君子之於他一样复杂。
但无论如何,这个人是不可能从自己生命之中剥离开的。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自己,也就不会有这样多、这样美妙的际遇。
事实上,每一次在快乐和幸福之中想到梁君子,高穹都会多感激他一分。
他离开危机办的时候,恰好见到准备下楼的秦双双。秦双双显然很高兴,自己又收揽了一个厉害的帮手。
「你的精神世界真有趣。」秦双双呱唧呱唧地说,「雪层下面还有很多东西吧?那么宽。我还能再去看一次吗?你反应可以不那么激烈吗?说到精神世界的管理方法,我称自己第二,没人敢说第一的。我可以教你怎么整理你的雪原,还有你想丢掉或者遗忘的部分应该怎样处理……」
「不行。」高穹平静地说,「只此一次,没有下次。」
秦双双十分遗憾。她很久没遇到这么有趣的精神世界了。在危机办里,她和秦夜时的配合度最高,因为两人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弟,但秦夜时的精神世界太干净了,见多了也会觉得很无聊。
「为什么?」秦双双仍不死心,本着孜孜以求的研究心态不断劝说,「下次不会有这么激烈的对抗了,我保证!高同志,我们以后就是同事了,说不定还会有搭档的机会,可不可以……」
「不可以。」高穹仍旧平静,但加重了语气,「能进入我精神世界的,除了章晓,谁都不可以。」
章晓打了个喷嚏,手里捏着的一块芒果味威化饼顿时沾满了口水。
「高穹在想我。」他立刻说,「或者提到了我。」
袁悦:「随便啦……喂喂,扔了吧。」
章晓:「自己的口水怕什么。」
他很快吃了,舔舔嘴巴:「这口味不错,很好吃。」
袁悦很看不惯:「这不是还有一包吗?那么脏,你还吃。」
「这包是给高穹的。」章晓看看四下无人,迅速将桌上最后一小包芒果味儿的揣进了衣兜里。
袁悦决定尽快打断他的仓鼠式囤积活动:「流程都清楚了吧?」
「清楚了。」章晓瞄上了一袋榴莲味夹心糖,「这个也是秦夜时的?」
袁悦:「是他的。」
章晓:「哎,他的就是文管委的。不知道高穹喜不喜欢吃榴莲……」
袁悦从他手里抢了回来:「这个别吃了,小秦很喜欢榴莲,留给他吧。」
他把糖果塞进自己办公桌里,迅速锁上了,然后把下周的流程安排表递给章晓:「你到时候什么都不用做,就在签到台那边让来参加活动的人签名。签完你就可以走了。」
章晓点点头。谭越几天后就要过来,负责签到的人员突然要去生孩子了,马师傅让袁悦再找个人顶上,袁悦觉得让章晓一个人守文管委不太厚道,於是给他个机会让他去长长见识。
签到也就半个小时的事儿,章晓琢磨了一会儿,认为这并不耽误自己看守文管委,於是答应了。
袁悦看了看表:「要彩排了,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章晓一看,此时此刻已经五点,要下班了,於是连忙要求一同去瞅瞅。
离开红楼时他还在呱嗒呱嗒地问袁悦:「虽然我们都吃秦夜时的零食,但我们也都给他带各种各样的早餐和外卖,你不要生气。没生气啊?哎呀那我就更不明白了。那个零食箱我认得的,是秦夜时的嘛,可是秦夜时的零食箱为什么会在你的办公桌里?他放的?他为什么要放在你那边啊?他平时常去你办公室里看望你吗?都一个单位的,有什么好看望的?袁悦你看着我,你脸红什么?不要害羞嘛,有什么心事告诉哥哥……」
「我比你大。」袁悦万分无奈。
「那哥哥,快把你心事告诉弟弟。」章晓立刻改口,「零食箱……」
两人拉拉扯扯,眼看就要走到马师傅那边了,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来人正是匆匆往外走的马师傅。他见了袁悦,非常高兴:「袁悦,你跟我过去。谭越那边负责安保的人过来了,说要跟我们核对一次流程。」
袁悦奇道:「这么快?不是说周日的飞机吗?」
「这是在我们这儿聘请的保镖,不是她从国外带回来的那批。」马师傅神神秘秘地说,「要求可多了,我有些应付不过来,你是年轻人,你比较懂。」
袁悦心想那又不是我的工作,我怎么可能懂?!
但没办法,马师傅一时间找不到人,只能拽着他过去了。章晓没事可干,高穹说从危机办过来这边找他,两人一起出去吃顿好的,他便怀着等待高穹和大餐的美好愿望,跟在袁悦背后也一起去了。
但章晓没好意思进会议室。
里面谈得热火朝天,保镖那边的负责人一会儿嫌弃门口太小,安排不下这么多人,一会儿又认为程序太繁琐,对安保工作不利。秦夜时和周沙等人也过来了,原本是马师傅一起喊着来壮胆的,但周沙二话不说就把树蝰甩了出来,和谭越的保镖们一起堵在会议室里。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树蝰,细声细气、有礼有节地跟对方吵架。在周沙的努力下,会谈的整体气氛渐渐变得比较祥和,可以说是紧张、活泼,严肃,且认真了。
袁悦招架不住,借口尿遁,出门透气。
「我去洗个脸。」他说,「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师姐的蛇,我怕。」章晓亮出手臂,给袁悦看他茁壮冒出的鸡皮疙瘩。
袁悦点点头表示理解,拖拖拉拉地去洗脸了。
章晓继续低头,跟高穹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虽然心疼短信费,但又舍不得中断。
正啪嗒啪嗒打字,他忽然听到了细小的嗡嗡声。
这是某种雀类精神体发出的声音。
章晓以为是会议室那边的保镖们释放出来的,下意识抬头四处看。
但嗡嗡声很快消失了,他只觉得有一丝轻风冲自己拂来,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走廊那头忽然传来了摔跤的声音。
章晓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西装的人正从地面上爬起。
他似乎是上台阶时摔了一跤,袖口和裤腿都脏了。
一见他的整体装束,章晓立刻晓得这一位也是保镖。
那人很快站直,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裤腿,掏出纸巾仔细抆干袖口,然后挺直腰往会议室走过来。
身为一个保镖,他显然年轻和稚嫩了一些。但当他走近的时候,章晓立刻察觉到,这是一位向导。他恍然大悟:谭越这边的保镖团队里来的都是哨兵,他之前还觉得奇怪,原来还有一个向导遗漏了。
一个向导,和五六个哨兵一起行动。章晓注视着走过来的年轻人,眼中尽是怜悯。
那位保镖的手腕被抆破了,沁出几颗血珠,但他没注意。章晓连忙叫住他,指着伤处让他再处理一下。
走近了才发觉这个保镖不仅年轻,而且很英俊,充满了少年人的活力与英气。
他抆净了手上的血,盯着章晓露出笑容:「谢谢。」
章晓觉得他笑起来挺好看,挺舒服的,就是热情得有些古怪了,因为他居然还掏出手机,要跟章晓交换微信号,当个朋友。
他自然是拒绝了。保镖看起来非常遗憾,一步三回头地走。章晓盯着他的背影,想起了方才的嗡嗡声。雀类,是向导的精神体,那应该是这个保镖释放出来的。
正琢磨着,他忽然被人狠狠扯了一把。
袁悦脸上都是水珠,洗了脸还没抆干,眼神很是惊慌:「你认识刚刚那个人?」
章晓一头雾水:「我不认识。」
袁悦摸了摸章晓的脑袋:「你还记得我吗?」
章晓:「……你怎么了?那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年轻的保镖已经回到了会议室,看不到了。袁悦只觉得冷汗一刻不停地往外冒。他认得这个人,去新希望拜访严谨的时候,这个向导是和宁秋湖在一起的。他还记得宁秋湖喊他为「方稚」。
「这个人有古怪。」袁悦低声说,「他应该是警铃协会的人,精神体是一只蜂鸟,跟我的毛丝鼠一样,可以消除记忆。」
章晓脸色一下就白了:「靠。」
他立刻收了手机,飞快道:「我现在立刻回文管委。」
轻微的嗡嗡声再度响起。两人一愣,便见一道运动轨迹几乎看不清的残影从树上箭一般落下,扎进了一个人的身上。
「应主任!」章晓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他翻过栏杆,飞快跑到应长河身边,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应长河手里攥着一份卷成筒状的文件,眼神瞬间有些茫然:「啊?」
袁悦冲回了会议室。
周沙仍旧在温柔地与对方吵架,树蝰懒洋洋地在桌上团成一团。秦夜时坐在周沙身边,看到袁悦进来,眼角一迷,给了他一个不明显的笑。
袁悦没理会他,环视会议室,很快找到了目标人物。
方稚显然不是这次争执的主力军。他坐在角落里,此时正低着头,双目紧闭,额上微微沁出了一些汗。
想到会议室里的保镖全是哨兵,袁悦不敢轻举妄动。他小心地接近方稚,忽然看到他双拳握了握,眉头紧皱着,似是在忍受着痛苦。
而此时外头的应长河也晃了一下,章晓连忙扶着他坐下。应长河在台阶上坐稳的瞬间,蜂鸟离开了他的身体。
但它没能立刻逃离。
章晓已经释放出了精神体力量,轻雾笼罩在应长河身周,将那只小小的蜂鸟也困在了雾气之中。
它发出了尖锐的悲鸣。
与此同时,方稚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精神体受制带来了剧烈疼痛,他暂时因为痛苦失去了对躯体的控制,忍不住歪了歪脖子,缩起肩膀。
他斜着眼睛,突然看到了对面的袁悦。袁悦隔着一张会议桌,正死死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