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青岚踏入前厅,入目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凤鸣散漫的倚在椅背上,阖眼假寐。身后站着一位黝黑魁梧的随从,厅中央摆放着八个红木箱。
眉梢一挑,清冷的嗓音婉转道:“凤公子今日下定,可是将庚贴带来了?二婶娘合的生辰八字,并不是你给交换的庚贴。规矩还是要守,不如今日里将‘问名’一同办了?”
凤鸣狭长的眸子缓缓睁开,盯着龚青岚半晌,适才笑道:“原是要问名了解底细,可贵府二夫人到底性子急了些,许多话不给凤鸣说清楚。”抬手示意身后的随从,将庚贴递给龚青岚。“二夫人拿着凤鸣的八字去合,难免遭人误会。全生救的齐大小姐,齐大小姐一心要报恩,不问门第之事,让凤鸣刮目相看。便也诚心领他来求娶,日后定是不会亏待了齐大小姐。”
龚青岚不怒反笑,这才是印象里传闻中的凤鸣。
前世里,他娶的是当朝公主,清君侧之时,不知缘何,传出公主与人有私情,被赐了毒酒。
这般冷心冷情的人,为了目地不择手段。他有宏大的目标,娶了齐楚婴,对他半点好处也无。
早在见到他之际,她便猜出结果。
睨了眼庚贴上李全生的名字,啼笑皆非道:“婚姻之事,岂能儿戏?凤公子想必早已知晓二婶娘中意你,你却偏生不解释,待事情到这一步才说清楚,不是刻意为之?”
凤鸣忽而起身,步步走进龚青岚。长顺要挡,被龚青岚给挥退。
“齐少夫人,凤鸣给你以牙还牙,不好么?”凤鸣倾身贴近龚青岚的耳边,轻声道:“看来凤鸣自作多情了一番。”
以牙还牙?
龚青岚浑身一震,他定然是早已调查了自己。莫名的一股寒凉之气涌遍全身,手脚发凉:“凤公子慎言。”
凤鸣别有深意的注视了她一眼,低低的笑道:“你是聪明人,自是明白凤鸣说什么。”顿了顿,继续道:“凤鸣前日里去龚府拜访了龚夫人,她托付我今后多照拂你。”
龚青岚已经恢复镇定,抚了抚鬓角,就着椅子坐下道:“不劳凤公子费心,我自有夫君照拂。今日里,既然你已经下定,我便将庚贴,与实情禀告老夫人。”顿了顿,补充道:“多谢凤公子好意了。”
凤鸣细长的桃花眼中,波光潋灩,流转生辉。眼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透着一丝丝的邪气。“你可知,你我二人是有婚约?”
龚青岚失笑:“凤公子真会说笑,你比夫君大一岁,如今二十有一。母亲向来深入简出,闭门谢客,如何与你说亲?”
“你母亲与我母亲是闺中好友,曾口头允诺。以玉葫芦为信物,可家道中变,失了联系。如今凤鸣寻来,你却是早觅良人。”凤鸣话语中多了几分无奈,又夹杂着惋惜。
龚青岚拢在袖中的手指收紧,玉葫芦母亲在她成亲之际赠她,少许有人知晓玉葫芦以及其中暗藏的秘密。
心一沉,霎时明白了凤鸣话中潜藏的意思。将玉葫芦自脖子上解下来,还给凤鸣道:“若是定情信物,我便不好再留着。”口气淡漠疏离道:“二婶娘有事出远门,无法亲自招待你们。今日我便不多留,下次纳采再好好招待。”
凤鸣眉头一皱,手心包裹的挂件,还留着她浅浅余温。
“全生,日后齐少夫人便是你嫂嫂,态度可要尊敬些。快快见过你大嫂!”凤鸣让全生见礼。
龚青岚只觉心塞,这人摆明给她添堵!
“这是你母亲,托凤鸣给齐少夫人带来。”凤鸣将书信递给龚青岚,也不为难她,说了声纳采的日子,便领人走了。
龚青岚若有所思的看着书信,拆开一目十行。母亲在心中问候她生活可如意,交代她的身体状况,随后末尾处让她多与凤鸣接触。
“烧了。”转身将信纸递给了红玉,冲疑的对长顺道:“大爷最近劳累,身体不大好,这事就莫要说与他多心了。”
长顺低垂着头,不语。
龚青岚轻叹一声,随他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原本听说凤鸣来下定,欢喜赶来的齐楚婴。躲在屏风后,听到了凤鸣的一番话,眼底淬满了怨毒之色。
失魂落魄的回到院落,丢了魂一般躺在床上。目光毫无焦距的望着帐顶,脸颊上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扯动了伤口。
她这副德行,又怎能配得上凤公子?
动了动厚厚包裹的手掌,她引以为豪的针线、琴、画,因她的手被家法废了,而变得一无所长。
若是因此嫌弃她,她认了。可为何又是为了龚青岚,适才如此作践她?
愤然不甘的躺在床榻上,任由蚀骨的恨意将她吞噬。
——
老夫人收到庚贴,听了龚青岚带来的话,并没有说什么,让龚青岚退下。
“老夫人,您就这样算了?”许嬷嬷端来茶水,随即为老夫人捶腿。
老夫人睨了眼庚贴,讥笑道:“怪得了谁?她若是个聪明的,也不会落到这等下场。凤公子那等人,岂是她能攀得上?就算是做妾,都嫌寒碜了,还妄想做妻。”
许嬷嬷心底惴惴,原来老夫人一直是明白人。
“老夫人,大小姐毕竟是您护在手心疼宠这么多年的孩子,嫁给一个奴仆,不是打齐府的脸么?”许嬷嬷硬着头皮说道,心里后悔不迭,当初下错了赌注。原以为二房得老夫人的心,看来也不尽然。
“你收了许榕多少银子?这事儿我不便插手,婚事是她自己定下,到时没办好,不得咒死我这老东西?”老夫人垂着眼角,脸上透着浓浓的讥诮。她若当真只会撒泼,怎能稳坐这个位置这么多年,又如何能将小妾与庶子赶出齐府?
许嬷嬷心头一跳,连忙跪在地上:“老夫人,奴婢鬼迷了心窍……”
“行了,你跟在我身边多少年了,还不清楚你的为人。她给你就收下,事情成不成另说,反正你也尽力了。”老夫人扔下手中的庚贴,阖眼道:“今儿个大小姐去大房闹腾要分家?既然,二房提了分家,赶明儿选个日子,分了罢!”
原以为许榕是个厉害的,碰上龚青岚,却是落了个败仗。如何为松儿从那二人手中夺回家产?松儿年纪也这般大了,不可休了再娶个厉害的。难道齐府的家产,就这样落在了那病痨子手上?
“老夫人……”许嬷嬷这次吓得不轻,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揣摩对老夫人的用意。
“按照当年二老爷签拟的协议分家。”老夫人说着,猛然睁开眼,厉声道:“去,现在就叫他们过来分家!”就算将家产撒江水里,她也不允许银子落在有姓燕血脉的贱种手上!
许嬷嬷不敢懈怠,连忙遣人去将两房人唤来。
龚青岚微微诧异,老夫人这般维护二房,怎得愿意分家?
齐松也迷惘,好端端的怎得就分家?
当初母亲大闹了燕王府,逼得大嫂将庶务交给许氏打理,两房人便签拟了协议。家主之位属於齐景枫,不得苛刻了二房。日后若二房主动提及分家,便分文不得。大房主动提及,让出一半家产。
许氏怎会肯?
可不答应又能如何?大嫂便带着齐景枫回燕王府,齐家若受燕王府打压,还能如此兴盛?
“老二,当年的协议,你可记得?如今,你房中手头拮据,便要求分家。我便如了你的意,省的你们不安心,将府中闹得鸡飞狗跳。”老夫人难掩心中的失望,她便是因着愧疚,扶持偏帮二房,可老二却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齐松不搭腔,他本就无作为,若是分家后,岂不是喝西北风去?这一刻,他掐死齐楚婴的心都有!
“字据,一式三份。枫儿、你、我手中各执一份,做不得假。长胜街的一栋宅子、燕水巷、平顺坊的铺子,便划分给你们。至於水田、山地,青平县庄子的管事,是你媳妇的表哥,自是非常熟悉,那个庄子便归你们。”老夫人淡淡的睨了眼龚青岚,继续说道:“老太爷去时,便交代说,倘若分家,便从中给我五分之一的财产傍身。你二叔的便先算清了,不过是把地契交接,不涉及银子。我的那份,待账本抄录好,再慢慢细算。”
“母亲。”齐松心中怎得甘心?原本他愿意妥协,不过是看在齐景枫没多少年活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如今分了家,齐景枫死了,也轮不到他们二房插手做主。岂不是平白便宜了龚青岚?偌大的产业都姓龚了!
今儿个在大房,腆着脸赔不是,便是怕他们不罢休的闹分家。可,大房不闹,他母亲吵着分家。算什么事儿?
“儿子不同意!”
老夫人仿若未闻,让绿水去箱笼里把地契都拿出来。
齐松面色阴沉难看:“行!要分可以。当初的协议是许榕签拟,我并没有签字画押,做不得数。我不要多了,给个五分之二便是!”
不要多了?五分之二?
闻言,龚青岚心中冷笑。老夫人抽走五分之一,剩下五分之四,他要走五分之二,岂不是平分了?
“二叔,当年签字,你也没有反对。二婶娘是二房的人,自是代表着二房。燕水巷、平顺坊的铺子,都是老夫人格外开恩给的。若你不满意,我们可去官府,叫官老爷给咱们分一分?”龚青岚算是看明白了,果然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二老爷也不是个好的。
齐松一噎,脸红脖子粗的说道:“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就算闹到金銮殿我也是不怕,天下间哪有两兄弟分家产,一个得全部财产,一个净身出户的?五分之二你们若嫌多,便将西域、江南、京都三个地域生意交给我们二房,侄儿身体不大好,不适合长途跋涉。”
龚青岚仿佛听到一个笑话般,齐府生意主要是西域、江南、京都,这三个第二的收入,占齐府一年总收入百分之六十,他岂不是在说笑话?
“人心不足蛇吞象。”龚青岚嗤笑道:“老夫人,既然如此,便将家分了罢。按照协议来,若是不同意……夫君,咱们请燕王来,当年他也是做了见证的。”他们给脸不要脸,她又为何不能要挟?
果然,老夫人一听燕王,立即变了色。
“就这么说定了!你若再闹,便搬出府去!”老夫人满眼厉色的瞪着齐松,心中对龚青岚更加不喜,恶声恶气道:“我的财产,与你们两房全都无关。我爱给谁,你们都不许有任何的意见。”
几人都缄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齐松心底虽是不服气,却也不敢辩驳。他最大的优点,便是识时务。倘若闹下去,他当真会鸡飞蛋打了!
老夫人满意的颔首,将地契给了齐松道:“分了家,便将几条通向大房的路给封了。你日子也不好过,我便随着你侄儿一道生活。”
话落,齐松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道:“不行!你和他们过,财产定然是会给大房。母亲,你就自个独居,儿子会叫恒儿、安儿来伺候您,在您跟前尽孝。”
龚青岚不知说什么好,齐松这番话,无非就是想要霸占了老夫人的私产。
不过,这样也好。若是住在一起,老夫人瞧着她不顺眼,指不定如何作!
“哦?若我没有私产,恒儿、安儿,便不来伺候我?”老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恨铁不成钢的剜了齐松一眼,不容置喙道:“就这般定了,明儿个我便搬去大房。”
一锤定音!
齐景枫握着龚青岚的手,带着她离开老夫人的屋子。齐松紧跟着出去,意味深长的看了龚青岚一眼,阴阳怪气的对齐景枫说道:“侄儿,你可要活长久一些,别到头来,这死霸着的偌大家产,最后养了别的野男人和贱种!”
——
龚青岚穿着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芍药纹锦长裙,乌鸦鸦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支缠丝点翠金步摇,皓腕上带着一只鎏金水波纹镯子。
坐上去燕王府的马车。
“大少奶奶,早膳您都不曾吃,先吃几块糕点果脯垫垫。”红玉从柜子里端出准备好的糕点,摆在小几上。
龚青岚没有胃口,昨夜里齐景枫接到长福传来的消息,便匆忙的离开,至今还未归府。正巧老夫人搬家,她干脆眼不见为净,早早的出府。
在红玉的督促下,勉强吃下一块芙蓉糕,摇头道:“可有打听到大爷去了哪里?”
红玉与红鸢面面相觑,低声道:“长顺半字不肯透露。”
龚青岚眉头绞拧,不待开口,平缓行驶的马车,骤然加速,剧烈的颠簸起来。
龚青岚被抛得撞上红玉,双手紧紧的抓着窗沿,冷着脸道:“发生了何事?”
“大少奶奶,马儿突然发狂,不受控制。”车夫赶忙回答,一手攥着缰绳,一手不断的抽打着马鞭。
红玉瞧着,差点儿没气昏过去。
“住手,快住手!你是心来的马夫?马儿发狂,你还可劲抽他,作死么?”红玉怒斥道,见车夫不为所动,壮着胆子出来,伸手想要夺回马鞭。
马夫赶着发狂的马突然转弯,红玉身形一晃,朝一边栽去。双手死死的抓着车夫半个身子垂落在马车下。
红鸢看的心惊肉跳,连忙出来将红玉拉上来。车夫却是反手一鞭,照着红玉的脸抽去。
红玉发了狠,咬牙死死的用力攥着车夫,想把她摔下去,那就一起去死!
省的连累了大少奶奶!
车夫似乎瞧出了红玉的用意,也不赶马车,掏出插在马靴里的匕首,狠狠的朝红玉的手掌扎刺。
红鸢扑上来,抱着车夫的手臂,用尽全力的一口咬下去。
“啊——”车夫吃痛的叫出声,匕首掉落在车板上。红鸢见车夫弯身去捡,心头一紧,一头将车夫撞开,整个人重重的趴在车板上。捡到了匕首,同时脖子被扼住。
“红鸢!”红玉失声喊道:“你回去,好好护着大少奶奶。”说罢,红玉死死的抱住车夫的大腿,一手拔下头上的银钗,死命的扎刺车夫。
车夫忍受着痛苦,并没有松手,反倒是马车颠簸得红玉快要支撑不住。
“啪!”
龚青岚拿着小几上的碟子,对着车夫的头砸去。
鲜血流淌了车夫一脸,显得他凶煞的表情格外的狰狞。
见到龚青岚走出马车,车夫松开缰绳,夺过红鸢手中的匕首,猛的砍断了绳索,瞬间马、车分离,车上的几人全都朝地上栽去。
千钧一发之际,黑、白两道身影,同时朝龚青岚掠去。
在龚青岚坠地的霎那,一条白绫柔软如蛇般卷住她的腰际,将她抛高,闪身抱进怀中,且迅速的退开几步与那黑影拉开距离。
龚青岚吓得脸色煞白,又惊又怕的“啊!”了一声,忽然鼻息间扑来熟悉的药香味,絮乱的似要冲破胸膛的心脏瞬间安定下来。
是他么?是他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