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子蕴峰
翌日启程,辛暮云送他们俩出门。
他换了一身月白色衣裳,长发披在肩头,略显慵懒,眉目倒是更温润清隽了。
「路上小心。」辛暮云说,「前些日子官道上发生了几起剪径事件,你们要多加注意。」
唐鸥说我知道了。
沈光明有一些不舍。昨夜和唐鸥同睡一张床,唐大少爷睡姿十分凌乱,挤得他整个人几乎贴在墙上;但在辛家堡这一日所吃所喝所见的,都是他这几年来少有的舒坦。辛暮云见他看着自己,挑眉温和地笑了:「欢迎你再来,只要你不打算骗我堡中任何一人。」
沈光明十分尴尬。他能对着唐鸥厚颜无耻地承认自己是骗子,但看着辛暮云的笑面却无法再说出那样的话。慌忙点头后他结结巴巴地说:「堡主……堡主保重。」
唐鸥惊奇地回头看着他,忍不住笑。
沈光明心想人帮我诊病,还给我指路,说一句好话怎么了?想是想了,却不敢说出来。
离开辛家堡之后便要翻越几座山。庆安城之所以是兵家重地,正因其易守难攻,周围是巍峨苍峦,十分险峻,唯一的通道,便是唐鸥正带着沈光明走的这条。
「路途略远,这马也上不了子蕴峰。」唐鸥说,「不过先安全过了这里再说吧。」
沈光明紧紧跟着他。他这人平日里胆子并不小,但最怕抢劫的强盗。那些人不会讲道理,更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方大枣千叮万嘱:遇到强盗,能跑则跑,实在跑不了再动口舌,万万不可逞一时意气而主动挑衅。他知沈光明练不了武,年纪轻轻却比自己更弱,每逢带沈光明出门都要把这番话翻来覆去地说。
沈光明便记住了。
他看看唐鸥的佩剑,又看看唐鸥的胳膊腿,心中暗喜:「应该没问题。」
心既定了,想法忍不住就多起来。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张子桥是否肯教他青阳心法这件事。沈光明想到这件事,不由得又想到正缚在自己背上的飞天锦,便立刻想起了柳舒舒的那句话。
「唐鸥,你师父住的那个地方,为什么叫子蕴峰?」他问。
唐鸥正盯着一双雀儿看得认真,闻言稍稍愣了一下。
「不能说吗?」沈光明问。
「当然能说。」唐鸥道,「师父从不讳言,但不会主动说起。那是青阳祖师传功之后的事情。不过要说这山峰名称的来历,就要先说说青阳祖师。」
子蕴峰是张子桥的居所,而在许多年前,它是青阳祖师的故乡。
「你也知道青阳祖师的故事。实际上,他於围攻之中所创的内功心法却不止青阳心法一个。」唐鸥慢悠悠道,「青阳祖师身兼佛道两家之长,投身俗尘以慈悲化难,但他始终不是心如明镜的圣人,突逢大难,心中难免生出怨怼。」
当日青阳祖师被困於干坤洞中,他的同门、曾教导过的弟子、以心相交的朋友手持火把围於洞口,试图点燃堆放在洞口的柴垛。
干坤洞是青阳祖师设计的机关密室,他有过目不忘之能,看过许多典籍,干坤洞之中便藏着数以千计的武功秘籍。来围攻他的人有想毁去本派典籍者,也有居心叵测者。青阳祖师大开干坤洞,告知围攻者:干坤洞中所有书册里,都不曾记录过别派武功的一字一句,所载的不过是他遍阅天下武学之后的一些心得。
但那些人却并不信。烟燻起来了,浓浓地灌入洞中。
而青阳祖师身边,只有两个他在路上捡来的小童。
「一个是我师父。」唐鸥道,「一个是他的亲弟弟,张子蕴。」
两兄弟是青阳祖师在道旁拾得的孤儿。见孩子枯瘦羸弱,若是不理不知还能活几日,他便留了下来。
两个孩子都识字懂礼,可惜都不适合练武。青阳祖师内心十分喜爱他们,深深为两人不擅习武而遗憾,於是教了他们养气之术,以壮体质巩根骨。
青阳祖师当日其实有余力逃出,干坤洞中另有遁走的密道。但他意冷心灰,已有赴死之念。他召来两个孩子,叮嘱了他们一些事,便让他们从密道离开。但张子桥和张子蕴都不肯走,跪在他面前求与师父同死。
青阳祖师劝阻不得,含泪长叹。洞外密密丛丛的人群,个个要他死;而身前两个伶仃少年,却殷殷愿他活。
「於此绝境之中,青阳祖师将自身功力,全数传给了我师父和张子蕴。」唐鸥说,「只是他心中从未生出过那般强烈的悲愤,至今我也不知他是有意,或是无意,传给我师父的内功与传给张子蕴的,全然不同。」
沈光明听故事听得入神,顾不得问他为何对张子蕴直呼其名不用尊称,急忙问:「是什么内功心法?」
唐鸥顺手折了道旁一枝李花插在马鞍处:「传功之后,我师父浑身滚烫发热,而张子蕴却冷得颤抖不停,无法跪稳。青阳祖师从怀中掏出两本剑谱分别给他们,并告诉两人:我师父的这门内功心法,名为青阳,而张子蕴的,号作大吕。」
沈光明此时才悟出些味道:「春为青阳,冬称大吕。」
「是十二月,深冬。」唐鸥说,「青阳心法能救人,能养身,大吕功却是一门极其阴毒的内功,若无极坚韧心智,绝无可能练成。」
道路颠簸,花盏松疏,鞍上李花未几已落尽。唐鸥顿觉无趣,抽出李枝扔给沈光明:「我师父与张子蕴却不知道其中关窍。两人虚弱之时被青阳祖师带出密道,眼睁睁看着青阳祖师毁了密道,隐没在烟尘里。干坤洞四围震动,连那个被火熏燎的洞口也被碎石埋住了。」
「青阳祖师这样厉害,他不能逃出来吗?」沈光明对那位老人心驰神往,连忙问道。
「我与师父曾去拜祭过。乱石数十年如一日,不见改变。当日青阳祖师已存死意,全身功力化为两种心法,已给了我师父和张子蕴,又哪里撑得过去?」
沈光明默然垂眸,心中黯淡。
「子蕴峰就是张子蕴的名字。」唐鸥继续道,「之后的事情师父就不太愿意说与我听,倒是一些前辈和子蕴峰下的村民还乐意告诉我以前的事。当日两人回到峰上,依照往日修行养气之术的法子去练,原本不适合练武的体质因这两门同源的心法,竟也生了变化。他们本想练成之后去寻人报仇,但谁知练了几年,我师父已全无恨意,倒是张子蕴性子越变越怪,杀人嗜血,无恶不作。师父念着与他的亲情,出手教训。两人在峰上打了三天三夜,结果张子蕴暗下毒手,趁我师父不备偷袭,赢了。」
「可恶!」沈光明猛地一拽缰绳,疼得那匹马四蹄乱蹬。
他吓坏了,唐鸥连忙出手制服。
「别激动。」唐鸥看他一眼,「那张子蕴见我师父半身是血,突然就清醒了。他跪在我师父面前愧忏,说今生今世再不踏足中原,若下次他稀里糊涂地还想伤我师父,师父可立刻将他打死。」
沈光明叹气道:「师父哪里忍心。」
唐鸥惊讶看他:「你怎知道?」
「山峰不舍改名,便知道师父他必定十分牵挂自己弟弟。」沈光明缓声道,「你是家中独子,自不会懂骨肉血脉的深情。我与沈晴和正义虽无血缘,但就算他们对我做了多么糟糕的事,恨是恨了,却总是忘不了的。」
唐鸥:「……真看不出,你倒还是个性情中人。」
沈光明忍不住怒道:「我怎么不能是性情中人了?师父也是性情中人。这天下性情中人多了,就你唐大少心硬如铁。昨夜还抢我被子,害我冷了一宿。」
唐鸥也不理会他乱说,一边缓缓前行,一边继续说后面的事情。
张子蕴当天夜里就不见了。张子桥待血流稍缓,立刻在山峰周围寻找张子蕴。然而这一找便是二十余年,张子蕴彷佛在世间消失,没有半点音讯。
两兄弟跟着青阳祖师在山上呆着的时候,见山中林木稀疏,两人便寻了许多种子幼苗,将山峰侍养成一片郁郁。
「那日两人打斗之前,张子蕴还未发狂,与我师父开玩笑说,像以往一样,谁赢了谁就能给这座山起名字。」唐鸥说,「如今那山峰就叫子蕴峰,而山上的每棵树每株花,都是我师父的命根子,谁都不能损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