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明虽然并未在一个好人家长大,但沈直在吃穿上从不苛待他,沈正义更是凡有零嘴必定与哥哥姐姐分享。待他年纪稍长,又跟着方大枣行骗,好吃好穿,不仅不知饥荒是什么景象,自己也许久未尝过饥饿的滋味。他不懂宽慰,只好连连点头,认真听他说话。
「虽是哥哥,但我与他一母同胞,容貌相近,年纪相同,早就不分兄弟之称。」
他说完这句之后,抬头看着头顶那枝梨花,眼底透出些落寞之意。
「唐鸥告诉你干坤洞的事情,却不知道其中还另有内情。」张子桥说,「那日师父要传功给我们时便说,他先传的功法极为凶险,是他一生最后的尝试,是否能成并无实在把握。他平日最爱我,便先看向我。我心中已无生念,自然下跪接受。但子蕴却冲过来将我推到一旁,深深跪在师父面前,请求他将此功传给自己。」
沈光明大吃一惊。
「大吕功毒辣阴险,是师父一辈子累抑不发的恶念所引发的。他临终时将所学所看的武学融悟透彻,创出青阳心法。但干坤洞外之人所激起的恶意与悲愤淤积於心,若不先纾解,青阳心法就绝不能成。」
沈光明终於明白当日干坤洞发生的事情:「所以是张子蕴先受了大吕功,之后才有你承的青阳心法。」
「本该倒转过来,大吕功是我的,青阳心法是他的。」张子桥在日光下摊开手,头顶梨枝突然簌簌而动,一朵梨花落在他手里,「他离开之后我每日都痛悔难过。他这样对我,即便他做了多么错的事情,我也不能让他走的。」
「可你也找不到他了。」沈光明说。
张子桥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梨花攥在手里:「是的。是我错,他在躲我。其实……其实那些事并不重要,我只愿他平安回来。」
他慢慢站起来,将手中粉末状的碎屑撒在风里。
「或许是年纪大了,我近来常常梦见少年时的事情。他被捕猎的陷阱伤了腿,我背他去找大夫。路过饿殍伏屍之地时,他突然抱着我肩头无声大哭。我好像知道他哭什么,又好像不知道。然后……然后便是他跪在我面前。我半身是血,他手上淋淋漓漓,也都是血色。」
沈光明随着他从地上爬起来,胸口发堵。他想安慰张子桥,又不知说什么较合适。
张子桥回头看他,眼角带着些温和的笑意。
「小东西,你很好。」他说,「听我说了许多废话,又把丑事都说给我听……就不怕我讨厌你?」
「你不教我青阳心法,讨厌便讨厌,无妨。」沈光明说。
张子桥看看他,又看看那院子,很是忧愁。
「教你,我对不起他。」他说,「不教你,我对不起我徒弟。」
沈光明:「你选了不教。」
张子桥:「是啊。毕竟唐鸥这孩子傻乎乎的,我不怕。」
沈光明:「……」
他不忍心跟唐鸥说张子桥的评语,无声地蹲在石头上看他砍柴。只是想起他师父亲口说的话,边看边摇头,越瞧越心疼。
唐鸥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斧子随着他手势举起下落,薄薄春衣裹着的肌肉便形状分明地凸显出来。沈光明看他肩膀、背脊、屁股和腿部,又看看自己的身材,怀着不甘更加用力地啃那根玉米棒子。
他每天都会被唐鸥从床上拎起来,命令他跟着自己去干活锻链。沈光明以往学的是如何在舌头上种出朵莲花,现在唐鸥带着他学如何在泥地里种出棵青菜,日日都累得浑身虚脱。因为太累,觉得子蕴峰上清寡的饭菜也十分好吃,床铺更是峰上最最美妙之处。张子桥说了不会教,沈光明立刻觉得没了指望,天天混吃等睡,无奈唐鸥不放弃他,常常劝他「多干活,身体就好了」。
这日他又拿着根玉米棒子跟在唐鸥身后下山干活,没走几步就撞在唐鸥背上,手里的玉米差点掉下。
「妈呀最后一根!」沈光明连忙抓紧玉米,怕唐鸥是因为他干活懈怠而责备,连手里的斧子也举起来了。
但唐鸥正直视着山道,没理沈光明在身后的动作。
沈光明探出脑袋一瞧:好家伙,山下蜿蜒行来一行僧人,个个秃脑袋映着日头,闪闪发光,晃得他眼睛疼。
为首一个和尚清俊平和,抬头看到唐鸥和沈光明站在前头,便举手行礼。
「唐施主好。小僧照虚,奉方丈之名,特来为张大侠贺寿。」
他立於晨曦暧雾中,姿态不卑不亢,身姿挺拔,令人难忘。
沈光明无论男女,见了好看的就来劲,不免对着这和尚看多了几眼。
没头发都这般风姿卓然,不知有头发是什么样儿。他好奇地想。
唐鸥回了礼却不说话,转身拉着沈光明就往上走。沈光明回头,见照虚和其他和尚也跟着缓步跟了上来。照虚意识到他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朝他点头微笑,神态安和亲切。
沈光明心里大为好奇。这照虚的年纪看着跟唐鸥差不多,但那气质迥然不同。
正要跟唐鸥分享这一体会,却见唐鸥脸色略沉。
「你怎么了?」沈光明问,「这些和尚不是好人?」
「不好不坏。」唐鸥淡淡道,「他们是来讨青阳心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