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雏棍
沈光明一把将玉片抛到另一只手里,上下打量那乞丐。
喝住他的乞丐和他身量差不多,脸上虽脏污,但神情凛然双目炯炯,看着挺精神。他手里一根打狗棒,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沈光明手腕,力气还挺大。
「居然还能让我碰到你这小贼……玉片是我的,将它还我!」乞丐大吼。
街上原本行人接踵,见有热闹可看不免纷纷驻足,交头接耳。这小乞丐身后又走来了几个大乞丐,站在小乞丐身后,对沈光明形成颇大压力。沈光明看看面前的大小乞丐,又瞅瞅周围密密实实的人群,心想这回跑不了了。他心念一转,单手握拳,将玉片握在手里。
他皱着眉头上下打量那乞丐:「你说这玉片是你的,那我问你,玉片上有几横几竖?」
小乞丐一愣,拧眉思索,只是才想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不是我的难道还是你的?!你是不是想赖了我的东西!」
沈光明摇摇头:「当然不是,这玉片也不是我的。」
这下小乞丐又是一愣,立刻被沈光明挣脱了。
小乞丐身后的乞丐明显年长,身上系着五个布袋,面色沉凝。沈光明一看便知是丐帮的五袋长老,心里一面紧张,一面又起了好胜之心。这些人流落街头啼饥号寒,见尽百态才炼成一双火眼金睛,要是能在这些人眼皮底下抹油逃脱,才叫厉害。
沈光明便对面前的小乞丐下功夫。
「几横几竖?」沈光明又问了一遍。
小乞丐想了片刻,怒道:「无横无竖,只有火燎痕迹!你在骗我!」
沈光明却舒心一笑:「小兄弟,我可放心了。你确实是这玉片所有人。」他将手摊开,把玉片珍而重之地放在小乞丐手心中。
「这玉片是我在庆安城外捡到的。」沈光明说,「那日我与友人正在行路,忽见辛家堡的家丁追着一个人跑了过来。那人形容猥琐,贼眉鼠目,怀里抱着个包袱,金珠宝玉落了一地。后来听家丁们说,那贼人是江湖上有名的惯偷,一路偷盗竟偷到了辛家堡家门口。」
他讲得绘声绘色,将那日林中摇曳的光斑、奔跑的人声和落水的包袱一一道来。那惯偷见他与友人骑着马如何亮出个匕首威胁两人将马让给他,辛家堡的家丁又如何的英武勇壮,将那贼人按在江岸的浅滩里揍了又揍。江水如何哗啦作响,那贼人如何嗷嗷痛叫,逃窜时误将那装满财物的包袱落进了江水里。讲到包袱扑通一声落水,周围的人们纷纷「哎哟」大叹:「那可是金银珠宝啊!捞上来了没有?」
「没有啊,一点儿都没有。春汛不是急么,郁澜江又宽敞,那水哗哗地,什么都冲走了。就算重的沉的没冲到下游,也捞不起来了:郁澜江底下的江泥利害得紧,每年都要吃掉不少人,为了这些珠宝牺牲人命,也不是辛家堡会做的事情嘛。」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沈光明见那五袋长老脸上也露出些许笑意,便将这故事继续编了下去。
「我与友人帮辛家堡家丁捡拾岸上的财物,结果就发现了这块玉片。」沈光明诚恳又认真,「家丁说这玉片不是辛家堡的东西,估摸是贼人从别处偷来的,便让我俩拿走了。这玉片不值钱,但我想着,这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万一真遇见了呢?也是老天开眼,结果真让我遇到你了。」
小乞丐看看玉片,又看看沈光明,脸上神情十分复杂。
沈光明生怕他不信,连忙又加了几句:「你若不信我,你可以到辛家堡去问。没多久的事,而且庆安城里的人都知道的,郁澜江不仅吃人,连财宝也吃……」
「不不,不是不信你。」小乞丐连忙截断他话头,「这位公子,我是没想到,世上居然还会有你这样的善心人。」他说罢将打狗棒握在两手之间,深深一鞠躬,对沈光明行了个大礼。
沈光明被他吓得退了一步,急忙将他扶起:「你过奖了,过奖了。」
「我从小跟着师父行乞,见太多冷眼人,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你这样好心的公子爷。」小乞丐热情地说,「公子爷如何称呼?我没姓没名,师父给我个岁字,他们都叫我阿岁,以后公子爷有需要我帮忙的,请尽管吩咐。」
问出沈光明住在少意盟,阿岁更是感激恭敬:「少意盟的人都特别好,从不欺负我们丐帮。公子爷一定也是少意盟里的大好人。」
他又说又笑,将那玉片攥在手里摸了又摸:「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这玉片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师父说他收留我的时候在我身上发现的……」
沈光明闻言更加愧疚。他说这个谎完全是为了脱身,谁料竟换来这小乞丐的无边感激,一时脱身不得,心里的愧意一层多过一层。
围观的人见并无热闹可瞧,也纷纷散了。沈光明借口说自己还有事情,与阿岁告别了几次。阿岁想赠他些东西以表谢意,可身上没什么好东西,急得掏了几回,白白摸出一层泥。
沈光明笑道「不必不必」,转身正要离开时,肩上突然一沉。陌生的浑厚内力压住了他肩膀,沈光明大吕功还未练成但已有感悟,只是真气才提起想与之对抗,一旦跟那陌生内力对上劲便立刻消散。沈光明扑腾一下跪在地上,疼得他皱眉。
阻止他离开的是站在阿岁身后的五袋长老。
「这位公子,我是丐帮五袋长老,人称七叔。」那乞丐声音低沉,嘴角仍噙着一丝笑意,「有几个问题,不得不请教一下公子。」
沈光明心中警铃大作:这乞丐方才脸上所带的笑意不是赞同自己说法,极可能是看出了破绽却故意让沈光明继续卖乖。他强装镇定:「我好歹也是你的后辈,你问我问题,就这样问?」
他边说边要挣扎站起,但七叔内力比他不知强多少,他扭了几下,肩上的阿狗棒反而越来越沉,几乎要将他压弯了腰。
「师父!」阿岁惊慌道。
「第一个问题,既然是江湖惯偷,又有偷盗一包袱金银珠宝的能力,为何要在破庙的鸟巢之中掏走我徒儿这毫不值钱的玉片?」七叔沉声问道,「玉片藏得密实,破庙又无金银可盗,请问公子,这贼人为何要巴巴地去偷乞丐的破玉片?既然偷了,还留了银两在哪儿,又是为何?」
「我怎么知道!」沈光明怒气冲冲,「我又不是那贼人!」
「第二个问题,辛家堡家丁不是辛家堡的主人,更不是管理财物的人,他们如何知道这玉片不是辛家堡的东西?」七叔不理他的抗辩,继续问,「既是贼赃,又怎能随意给陌生路人?」
沈光明不出声,哼哼地摇头。
「第三个问题……」七叔笑道,「方大枣是你什么人?」
沈光明这才一惊,但脸上仍旧一派平静:「方大枣?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七叔笑了:「小东西,你倒圆滑。老方被辛家堡的人追杀数百里,正躺在棺材里等死,半个身子都烂了,你不去看看?」
沈光明立刻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失声道:「什么?!」
话一出口,他便看到七叔哈哈大笑起来。
「我年轻时第一次见方大枣,他手里拿着我丢失的钱袋。我向他讨要,他便问我钱袋上有几个字。待我说出答案他立刻将钱袋还我,还整了一套说辞,和你现在编的这个故事一模一样。」七叔得意道,「一模一样的套路,他是你师父?」
沈光明扭头不说话。
七叔仍在絮絮说话:「老方与我倒是老友,你骗到我徒弟头上来了……这玉片是你偷的?你偷这个做什么……」
他话说了一半,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口剑,从下往上将他打狗棒轻轻挑起。
虽然只挑起两寸,但已将沈光明从棒下解脱出来。
唐鸥手里拿着剑,对七叔笑道:「七叔,许久不见。我这朋友可是冒犯了你?」
沈光明恨不得抱住唐鸥大腿,但当务之急是从打狗棒下滚出来。他滚了一滚,滚到阿岁脚下,抬头便看到这小乞丐一脸惊愕伤心。
唐鸥在另一边已经跟七叔聊上了。谈及张子桥,七叔连叹了好几口气,心情平复后才跟唐鸥转述沈光明刚刚的话。听到是一个猥琐的盗贼偷走了玉片,唐鸥忍不住转头看了眼沈光明。
沈光明任这石头砸在自己脚上,不言不语,视死如归。
唐鸥听完,对七叔抱拳:「还望七叔海涵。我这朋友顽劣,但不是心恶之人。」
七叔点点头:「我知道。一个还未出师的雏棍,哈哈哈。他还往鸟巢中放了银两,倒是有趣。」
沈光明叹了口气,真心诚意地跟阿岁说了声「对不起」。小乞丐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开口道:「罢了,你放的那银子远远超出玉片的价值,现在玉片也回来了,我不怪你。」
沈光明踌躇着不说话。阿岁看上去十分伤心,他内心愧意越来越浓。
七叔没继续怪沈光明,走过来把阿岁拉走了。沈光明跟着唐鸥离开,回头看乞丐们紧紧走在一起慢慢走远。
「难过了?」唐鸥说,「让你又骗人。」
沈光明绕开他这个问题:「你呢?你不是被林大侠拉着说亲事?怎么又出来了?」
唐欧哼了一声,加快脚步往前走。
林剑在沈光明离开之后才语重心长地跟唐鸥聊正事。
一番话说完,唐鸥明白林剑的意思:两家联姻,对两家的规模和生意都有好处。少意盟由於规模扩大,需要资金;唐家的商队行走江湖,也需要一些依傍。林家和唐家的情谊已有近二十年,林少意和唐鸥亲如兄弟,林剑自然说得坦荡。唐鸥已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林澈确实是他最好的选择。
原本还想继续拒绝的唐鸥想到里面还有家业与林少意的前程,只好沉默。
「那你什么时候成亲?」沈光明用唐鸥的钱买了块饼,边走边问。
唐鸥:「……我并未决定成亲。」
沈光明:「你肯定会答应的。之前苏家小姐那一次,你并未特别高兴,但也没有不情愿。不说你婆妈吧,你心事太重,想得太多……」
他话还没说完,唐鸥在他脑袋上大力抓了一把:「你很懂,嗯?」
沈光明觉得有点疼,连忙专心啃饼不接茬。
唐鸥心事重重,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少意盟。进门时正好看见林澈又偷偷骑着他哥的马出门,两人跟她打招呼,林澈匆匆挥手回礼,飞一般跑了出去。「我挺喜欢林家小姐的,蛮可爱。」沈光明终於吃完了第三个饼,搓搓手,「她也是练武的,都是江湖儿女,和你倒也相衬。」
唐鸥瞅他一眼,默默走了。
沈光明心知要在少意盟住上一段日子,於是去收拾自己的小包袱。他和唐鸥同住在一个院子里,这是唐鸥要求的,原因是要监督着他每日不辍练功。院子倒还挺宽敞,几棵杏树种在当中,杏花落得差不多了,小小的果子缀在枝头。
沈光明在树下看了一会儿,回房收拾包袱。因为房间宽敞,他将所有衣物都抖搂起来,抖着抖着,从衣服里掉下一本书。
他捡起来一瞧,顿时脸红:这是那日从破庙里和玉片一起顺走的春宫图册。现在丢又丢不掉,沈光明将它藏在了床下,隔着床褥,看不出也摸不到。
正在整理床铺时,有人站在房外敲打窗框。沈光明回头便看到林澈站在窗外,冲他勾勾手指。
沈光明:「?」
林澈:「你出来,我有事情问你。」
沈光明屁颠屁颠跟着林家小姐出去了。
林澈骑马还未跑出半里,林少意身边的人便追上去告诉他「盟主在找马呢」,林澈只能将马还给大哥,自己转身回来。转了两圈见到沈光明走进院子,於是跟了过来。她在杏树下的小桌上摆了一碟花生米和一壶酒,一副要和沈光明长谈的架势。
沈光明:「小姐,这树虫子多,换个地方?」
话音刚落,春风一过便簌簌落下一片虫子。
林澈将虫子吹跑,让他仍旧坐下来。沈光明便坐了。虫子在桌上蠕蠕而动,林澈似是没看见,劈头就问:「唐鸥打不打女人?」
沈光明:「……没见过,但他打我。」。
林澈嗯了一声,又转头问:「他凶不凶?」
沈光明想了片刻,禀着天地良心慢慢道:「不算凶吧……但对我很凶。」
林澈瞅瞅他,继续问:「你觉得他家里有钱不?」
「有!」
林澈最后抛出个重要的问题:「你觉得他武功好不好?」
沈光明说挺好的。说完这三个字就没下文了,林澈正等他详细描述,见他闭了嘴,急道:「江湖上什么地位?」
「和你哥哥差不多?」沈光明冲疑道。
「果然……」林澈点点头,皱着眉头长吁短叹。
春风又过,落下一片虫子和剩余的杏花花瓣。林澈年纪似与沈光明相当,正是最好的年华,此时连皱眉拂去衣上虫花的举动沈光明也觉得很可爱。他笑着看林澈,林澈发现他眼神,怒道:「看什么看!姑奶奶挖掉你这双招子!」
她声音稚嫩,气势不足,硬要撑出江湖女侠客的模样,沈光明笑得愈发厉害。
「你不想嫁唐鸥?」沈光明好奇道,「为何?」
林澈确实不想嫁。唐鸥当日初次到少意盟来,她俨然是少意盟中的大姐头,虽然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但已领着唐鸥四处乱跑。之后唐鸥每每到少意盟来玩,林澈都要提着枪和他打架。两人各有输赢,互相都很烦对方,林澈是这几年才从父亲口中听闻自己居然和唐鸥有婚约,还是这根本不正式的婚约,气得日日偷林少意的马出门泄愤。
林少意和唐鸥似是兄弟一般,自己妹妹嫁给唐鸥他是非常高兴的,加上林剑也有这样那样的考虑,少意盟上下对唐鸥这个眼看就落入囊中的姑爷,充满期待。
沈光明同情地点点头:「不过唐鸥确实很好的。你嫁给他,也会过得好。」
林澈左顾右盼,犹豫许久才说出真心话:「可是他武功太好了,我不喜欢。」
沈光明:「……为什么?」
林澈:「打不过。」
她说罢看看沈光明,补充道:「你这样的就很好,我还可以教你武功呢。嫁一个比自己强的,还不如嫁一个你这样的。」
林澈刚说完,沈光明扑腾一下从椅上滚了下去:「别别别……千万别……」
林澈:「……」
沈光明:「这玩笑万万开不得,开不得。我先走了,林小姐你慢慢吃……虫子,虫子记得先拿掉!」
他脚底抹油,飞快跑了。
上次的苏小姐事件在沈光明心里留下了宽大的阴影:唐鸥未过门的媳妇们想法都比较特别,自己虽然是个毫不知情的局外人也难免被绕进去。所以三十六计,还是远远遁避比较好。
少意盟比辛家堡要大,而且他能自由走动,自然快活许多。转了两圈,方才的惊悸也全都消失了。正询问唐鸥在哪里,有人便告诉他,唐鸥正和林少意在练武。
沈光明顿时来了兴趣,问清楚地方就溜过去。
林少意的父亲林剑少年成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仁侠。他创立少意盟的时候正是新婚,将未出生的孩子也以此命名。少意盟成立不足一年,仇人上门,杀了林剑的妻子。在悲愤中与仇人缠斗,林剑保住了林少意,丢了一只手。林少意十二三岁的时候便开始接管盟内事务,林剑因为妻子的死,早已远离江湖纷争,只专注少意盟的事情。林少意成了武林盟主之后,人们提起他,往往要多加一句「盟主的爹」。
林剑的「仁侠」名称是从林家剑法中来的。他与师妹携手江湖,留下了许多除恶扬善的美名,仁侠夫妇在行善的时候,也将林家剑的名声传了开去。林少意一手林家剑比林剑练得更圆熟,加之有其师父石中仙的教导,剑法掌法都十分精纯。上次他和性苦打斗,沈光明没能旁观,非常遗憾。
还未走到练武之地一听到破空之声频频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