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鸥奇道:「我并未运转青阳真气。热吗?还没到夏天。」他说着松开了沈光明的手,摸摸他的额头。确实有些热,但也不至於到不舒服的地步。他想到应该是沈光明又想偷懒了,十分无奈,便放开他:「休息吧。」
沈光明放下剑,连忙拍拍自己的脸。
此时已近傍晚,树梢上的雏果残花都蒙上一层氤氲的光,孤鸟伶仃地在枝间跳跃,叫得清亮。
沈光明很讨少意盟厨娘的欢心,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碟点心给唐鸥吃。
唐鸥索然无味地嚼了两口,想留着胃口吃晚饭。沈光明自己吃了一半,见还剩一个桃酥,想到唐鸥并未吃过这个便拿起给他。唐鸥正在拭剑,转头就着沈光明的手,衔了那块桃酥。桃酥入口,味道不错,唐鸥转头对沈光明笑着点点头,赞扬他俘虏厨娘的功夫确实不错。
「辛大哥有妻有子,贸然踏入江湖纷争,后患无穷,他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唐鸥又自顾自的说起来。他说了很多「应该」「应当」,讲着讲着便停了。这些话说起来,像是在说服自己。身在这个江湖,又有这样的能力,谁会不想进来搅一搅,闹一闹呢?若是贪图安宁,辛暮云当日就不会站在辛家堡的废墟里,带着残余的人抵抗趁火打劫的江湖人了。唐鸥当时还未认识辛暮云,只是在别的江湖前辈口里听过这些事情。
据说当时大火整整烧了一夜,辛家堡无数人葬身火场。辛暮云脸上都是灰尘,带着寥寥的几个幸存者在废墟里寻找屍体。而数以千计的江湖人提了剑执了刀,站在郁澜江边,将辛家堡围得严实。
想到十来岁的辛暮云舌战群雄,又挑拨众人,最后保得辛家堡所剩无几的人安全返回堡中,并得到江湖人承诺不再进犯,唐鸥难免心潮澎湃。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剑。剑身被他抆得干净雪亮,映着夕晖,是一泓流动的血光。
自己也会卷入这样的狂潮之中吗?自己能否全身而退?又或者,能否在这样的争斗中夺得一个位置?
唐鸥想着,心头一动,转头瞧沈光明
沈光明蹲在杏树下,正用一根树枝戳树根。
「戳它做什么?」唐鸥开口唤他,「过来,跟你说正事。」
在唐鸥心里,沈光明就像是懵懂闯入江湖的稚子,没有自保能力,那一点微末骗术更是不足道。
他叫了沈光明几声,沈光明慢慢转过头,眼神有些凄然。
「唐鸥。」他小声说,「你以后也会有妻有子,对不对?」
唐鸥说对。
「你会跟一个好看姑娘成亲,然后生孩子,对不对?」沈光明又问,「你的孩子也会成为唐大侠。你会教那孩子武功,就像教我武功一样,对不对?」
他问得认真,唐鸥忍不住也想认真回答。
「我不想教他武功。」他说,「做不做大侠都无所谓,平安就行。你怎么了?别乱想,我说过的,你可以住在我们家,我照看你,到老了也照看你。」
他以为沈光明仍想着自己练了大吕功就没了后的事情,温和地劝慰。
「好。」沈光明更小声地说,「唐大侠,我祝你子孙满堂,富贵平安。」
唐鸥:「……」
沈光明:「我是不成的了……孤家寡人一个,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冷清清灶台啊空荡荡家,那一丝丝儿小雨点落在我的……」
话音刚落,唐鸥在他脑袋上扇了一把:「唱什么戏呢你?」
沈光明抱树大喊:「别打我了!我跟林澈说你会打人,说你凶,让她不嫁了!」
唐鸥:「去说。我也不想娶。」
沈光明一愣:「不娶?为什么?」
唐鸥似是不想说明,见他不幽怨了,将他拉起:「走,吃饭去。」
沈光明心情变得略好,便紧紧跟着他往前走,边走边问:「你不娶林澈,那娶谁?」
唐鸥没理他。
沈光明:「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呀?你沈大哥我见过很多好看女子,说不定就有你喜欢的啊……」
他唠唠叨叨地说,没提防唐鸥手臂一长,将他抓入自己怀里乱揉脑袋。
沈光明:「头发乱了!别抓我脑袋,你个子高了不起么!」
唐鸥:「你太烦了。我不娶,谁都不娶。」
沈光明嘿嘿地笑:「我不信。」
唐鸥很凶地看他:「你这么关心我的娶亲问题做什么?」
沈光明从他怀里钻出来:「这不是,对嫂子好奇么。」
「没嫂子。」唐鸥在背后推他一把,「走走走。」
因虎爪牵涉到辛暮云已故的父亲,林少意在处理这件事情时万分谨慎。
沈光明没事就跟阿岁一起玩,两人混得越来越熟,他也从七叔那里听到了当年辛家堡大火背后的一些事情。
辛大柱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侠士,年少成名,磊落正直。其妻子是个富贵人家的女儿,因一段英雄救美的经历而彼此情根深种。两人是神仙眷侣般的一对,成亲之后先后生了两个孩子,只可惜在大火中,只活了辛暮云一个。
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除了辛暮云,也许谁都说不清。江湖人士抵达辛家堡的时候火已经快烧完了。辛家堡上下数百人,最终只剩下寥寥十几个。数年之后,郁澜江上据说还有人听到群鬼夜哭。那是在船只夜行的时候才能碰上的奇景:经过那一段江面时,浓雾蔽目,啼哭之声远远近近不断响起,无形无迹的死魂们悬在半天,垂首注视船上人群。
沈光明与阿岁听得津津有味。阿岁不断问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七叔磕磕烟袋:「我也不知道。」
沈光明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怎么会有那么多江湖人聚集到辛家堡?是去做什么?」
七叔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沈光明长得机灵,一副孜孜以求的模样。七叔道:「小骗子,你很了不得。江湖人为何聚集到辛家堡?哈,他们是为了去抢东西。」
「抢什么?」两个少年异口同声问。
「抢房子,抢地,抢人。」七叔沉声道,「他们要抢的,是整个辛家堡。」
辛家堡和少意盟一样踞於江畔,不仅是兵家重地,还掌握这一片极其辽阔的江面。郁澜江由西向东灌流入海,整个流域之中仅两处适合建立码头港口,一处是少意盟的地盘十方城,另一处便是庆安城。
辛家堡以前不叫辛家堡,那儿以前也是一片废墟,并无现在辛家堡的恢弘气势。辛大柱占据了这块地方,花了数年时间建立起一座堡垒,安放自己的家人与事业。但这堡垒越做越大,连续吞了郁澜江上的二十多个水帮,牢牢控制着这一段江面。眼看辛大柱名不正言不顺地挣了这许多的钱和名声,自然会有人眼红。当年由几位大侠牵头,众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男人。老者声称辛家堡那块土地是自己的,於是大侠们迅速组织起浩浩荡荡一拨人,出发前往辛家堡讨公道了。
「那些人里有道士有和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盗贼有捕快,人人都义愤填膺。」七叔冷笑道,「这么大一块肥肉,谁不喜欢呢?」
沈光明的心怦怦直跳:「火是他们放的吗?」
七叔摇摇头:「我不知道。」
两位少年都露出遗憾神情。
七叔将烟袋放在一边,神神秘秘地说:「辛暮云当时十几岁年纪,和小骗子你差不多大。他一个人说服了几百位江湖客,让他们放弃吞吃辛家堡的想法撤身离开,你猜猜他是怎么说的?」
沈光明一愣。
这件事情他曾听方大枣等人提过一些细枝末节,但从不放在心上。他认为既然辛暮云口舌这般厉害,自己还是不要去招惹的好;后来见到辛暮云本人,温雅如一位文士,沈光明也没再想起这回事来。
「怎么说的?」他急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