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明连连点头。
唐鸥走后不久,他便看到江面的波光碎了。
密密的雨丝从云里坠下来,模糊了天地。远处山间有猿猴哀鸣,声响在山间跌宕,落入他耳里。
越往前行,风便越大。因河道狭窄,两岸青山几乎相连,更有石梁从半空遥遥跨过,船只行驶得愈发谨慎。
沈光明依照唐鸥所说,运起大吕真气:体内胡乱奔逸的气息终於平稳下来,那种喉头翻动的呕吐慾望也消失了。
他十分高兴,胡乱抹了把脸就要走出船舱。才踏出一步,舱外飞快钻进来一个人。
「好冷呀。」阿岁发着抖,「唐大侠让我来找你,说舱里暖和一些。」
沈光明在舱里找出一些旧袍子,全都堆到了阿岁身上。
阿岁似是着凉,脸上微微发烫,却仍说自己冷。
「师父去给我煎药了。」他小声道,「我就在这里待一阵子,不会弄脏的。」
沈光明:「……你待多久也不会弄脏的呀。」
他干脆在阿岁身边坐下陪他说话。
阿岁与沈光明年纪相仿,但看上去比沈光明还瘦弱一些。他虽生了病,但仍十分精神,跟沈光明说起自己一路上的趣事。他长相伶俐,好看小姐总会会给他吃食,有时候用手帕包着递给他。那手帕也都是香的。有些公子也十分慈悲,见乞丐们衣衫破旧,会将家中旧衣整理相赠。
「当然也有坏人。」阿岁笑道,「不过好人比坏人多。」
沈光明问他怎么成了乞丐,阿岁便努力开始回忆。
「我以前不是乞丐,家里还挺有钱的呐。」他笑道,「不过太久了,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家里有许多房子,有好看的花园,爹娘都十分疼我。家中还有兄弟姐妹,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他们春天带我去放风筝,夏天带我去摸藕。城里特别热闹,我最喜欢到城里去玩儿。」
「那你怎么不回去找爹娘,要做个乞丐?」沈光明问。
阿岁眼神中流露出遗憾:「我不记得了呀。师父捡到我的时候,我在一个工地里干活。说是干活,也常常受人欺负,身上被打得都是伤。师父把我带走了,治好我,但是我对以前的事情印象就已经不清楚了。」
他侧着脑袋让沈光明看他后脑勺:「这里有个伤,是个大汉用砖头砸的。我背上也有,你可以看看……」
「不看了。」
沈光明难过起来。
阿岁说不清自己年纪,但看他的身量,沈光明总是想起沈正义。
他又开始疯狂思念起自己的弟弟妹妹,长吁短叹。
阿岁见他忧愁,以为是自己说的话引起了他的伤心事,连忙安慰道:「我现在挺好的。师父,叔叔伯伯,还有帮里的弟兄都特别疼我。」
沈光明闻言更加伤心,摸着阿岁的脑袋说:「可怜孩子,沈大哥给你点儿东西让你开心开心啊。」
阿岁:「好啊。沈大哥你人真好。」
沈光明说那是。他一边应着,一边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了那本春宫图册。
交给阿岁的时候,他还特别留心地听舱外的脚步声,生怕唐鸥回来。
阿岁一见封面上两个赤裸相拥的男女,脸噌地红了。
「这这这……这这这……」他结结巴巴地指着图册,眼神不敢往上摆,「这东西不好。」
「怎么不好了?好,可好了。」沈光明翻开,一一地给他看,「这玩意儿我还是在你们的庙里掏的呢,不是你的?」
阿岁捂着一张发红的脸:「不是!我们从路上捡了几个包袱,还没拆看!」
沈光明笑着把他的手拉下来:「没看过更好,开眼界呀。一看你就是个雏儿。你把这图册看完了,就什么都懂了。」
小乞丐仍是不敢翻开,但眼神已悄悄往图册里瞥:「沈大哥,你、你都懂呀?」
沈光明顿时心虚,连忙嘿嘿地笑:「那是自然。男人都懂这个。」
阿岁终於被他说服,十分崇敬地在沈光明的解说下认真看起来。
船只穿过了这道狭湾,江面再度平缓,船身也不再剧烈摇晃。
唐鸥放心地从后舱回来,看到沈光明和阿岁坐在地上,齐齐看着他。
「……很热吗?」唐鸥奇道,「你俩怎么都红着脸。阿岁,你好些了没?」
未等阿岁回答,沈光明连连摆手:「不热、不热。」
唐鸥眯起眼睛看他:「我问阿岁,你急什么?」
沈光明将那春宫图册藏在阿岁盖着的旧袍子里,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阿岁刚刚跟我说了些小时候的事情。他心里难过,又不好哭出来,憋到脸红。」
为增强可信度,他说完扭过头,亲昵地揉揉阿岁的脑袋:「哎哟,可怜娃娃。」
阿岁满脸惊悸,畏畏缩缩地不敢看唐鸥,在旧袍子里缩成一团,依偎着沈光明。
唐鸥便信了。「有什么不好哭出来的。江湖儿女不要这么婆妈,该笑便笑,当哭则哭。」他顺手倒了一杯冷茶喝下,径直往前走出了船舱,「你们继续说话吧,我到前头去看看。」
眼看他离开了,船舱里的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这书……这书不好。」阿岁急急道,「我不看了,你拿走。」
沈光明只好将图册揣入自己怀中,默默运起大吕真气平息体内气息。
当夜,少意盟的水手们拿了工具在江中捕鱼。鱼儿们活蹦乱跳,味道鲜美。沈光明头一回吃到这么新鲜的河鲜,大快朵颐。
少意盟的水手们吃饱了,一个个都在船上活动起来。有两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拈着叶子吹曲儿,逗得船娘大笑不止。水手有男有女,个个豪爽快意,沈光明看着他们,便隐约明白林澈为何这样渴望闯荡江湖了。
夜色渐渐深了。沈光明仍没有睡意,阿岁白天里睡得多了,晚上也特别精神。两人便坐在船舷上,听水手们说这郁澜江上的故事。
水手正说到那无人的船只从浓雾中缓缓露出来,两位少年屏气凝神,船舷下突然扑腾一声响。
阿岁顿时跳起来,面无血色。
沈光明哈哈大笑:「看你吓得,哈哈哈哈!」
水手们也随着一起嘲笑起阿岁,阿岁讷讷跟着呵呵两声,仍想听故事后续,又在沈光明身边坐了下来。
「不过是一些水声,你怕什么。」沈光明笑着对他说,顺带侧头往水里看了一眼。
一个黑魆魆的脑袋浮在水面上,正好与他对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