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令这么写,辛家堡不会善罢甘休的。」唐鸥叹了口气,将案上纸上拿起细看,「召开武林大会,是非再议?」
「武林大会原定於年底举行,现在不过是让它提前了一些罢了。」林少意将笔搁在笔床上,神情严峻,「当时在辛家堡,我们这边完全落於下风,我才答应了辛暮云江湖令的请求。百里疾无故诛杀丐帮弟子,又嫁祸少意盟,这笔账不能这么糊涂地就算了。」
「可辛家堡这次已经占了上风。」
林少意点点头:「是啊。」
今日辛家堡的一场对峙,看似双方各有输赢,但实际上辛家堡是全胜:它向来居於少意盟之下,却在与少意盟的对抗中狠狠将了林少意一军。
「你没听到司马凤说什么?江湖要生变了。」林少意倒了杯茶,「杰子楼里的江湖卷宗又要翻出来再添加内容,鹰贝舍的信息网遍布天下,此时应该已经把这消息传开了。千鸽营就更不用说,许和那边传出的情报虽然不及鹰贝舍快,但必定比鹰贝舍更详尽。里面说的什么,你我猜也能猜到。」
「你打算怎么办?」唐鸥问他。
林少意沉声道:「小人之计甚诡,君子之防宜密。」
唐鸥眯了眯眼。他听到有脚步声从屋后经过,其中一个是他非常熟悉的沈光明。书房门窗打开,院中草木葳蕤,鸟雀啼鸣,午后的日光透过枝叶落在松软草地上,微尘於光柱中上下盘旋。
「我和辛大哥认识的时候,我只将他当做一个有抱负的人。」唐鸥慢慢道,「孰是孰非,我说不好。少意,你应该也知道,他选择少意盟和丐帮发难,和十年前的大火仍然是有关系的。」
「是的。」林少意沉默了。他食指轻敲白瓷茶杯,欲言又止。
唐鸥问他:「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当夜辛家堡附近那座矮山上,确实有丐帮和少意盟的人。」林少意说,「七叔在,我爹也在。」
当夜大火燃起来的时候,矮山上的江湖客立刻就发现了。值夜的是少意盟的人,林剑立刻要前去救援,但他走到半途,发现身后没有一个人跟上来。
「你知道七叔为何不肯接任丐帮帮主?他内心对辛家堡有愧,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当。」林少意以说故事的口吻缓慢回忆,「七叔已将出列了,但当时的丐帮帮主用打狗棒点了他的穴。我父亲已将走到了山下,可他独自一人,竟鼓不起勇气靠近辛家堡。那矮山不高,但夜间山路狭窄,他走到山下,那一腔勇气已消失得差不多了。」
唐鸥不言不语,拳头却攥紧了。
「他顾忌太多。当时我不过十来岁,和你年纪相仿。阿澈刚刚懂事,少意盟内外交困,他不敢鲁莽过去。」林少意叹了口气,「我能理解他的心,但我不能原谅他的做法。」
「我想起一件事。大火之后有人给我师父送了一封信。」唐鸥轻声道,「我跟着师父那么多年,那是我头一次看到他那么低落。他让我去打了一壶酒,可他一口都没有喝,在山顶坐了一晚上,将那酒一点一点地,都洒进土里了。」
「你师父当年也是南疆三百义士的其中一位。」林少意点点头,「他和辛大柱应该是认识的。」
两人齐齐沉默,看着院中微尘翻滚游荡,一时无人出声。
「辛暮云也是可怜。不管他在这大火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他终究是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如今唯一剩在他身边的,只有百里疾了。」林少意道,「父母兄弟全没了,令人唏嘘。」
「他从未提起过他的弟弟。」唐鸥问,「你知道他弟弟的事情吗?」
「所知不多。」林少意说,「只晓得辛大柱的小儿子叫辛晨,比辛暮云小许多。那孩子出生的时候,武当的风雷子送了一块玉佩,上面是他亲手刻的一个『晨』字。能得风雷子的礼物和赠字,那是何等的荣幸。辛大柱於是将那玉佩给孩子戴着,片刻不离。」
「那玉佩呢?也没了?」
「没了吧。我不知道。」林少意叹了口气,「辛家堡大火之后,辛暮云对家人的事情一直保持沉默,无法打探出更多的内容。只记得他母亲姓沈,是当年江湖上有名的美人。」
唐鸥轻笑了一声:「姓沈啊……」
沈光明和沈晴洗净了衣袖,从厨娘那儿拿了两个果子,打算带回去给阿岁吃。
只是看到空无一人的床铺,沈光明脑中轰然一响,马上转身就往府外跑。
「大哥!」沈晴在他身后紧紧追赶,「你去哪儿找?」
「我去辛家堡!」沈光明回头叮嘱她,「听话,你千万别跟过来,立刻去跟唐鸥和林少意说这件事!」
沈光明练了这段时间的大吕功,虽然掌法剑法都没入门,体质已经好了许多。他跑出了唐府,又跑出了庆安城门,一直跑到横跨郁澜江的大桥上,才觉得略略气喘。
「阿岁!」沈光明远远看到前方一个身影,怒吼道,「别跑!停下来!」
已跑到桥头的阿岁见他追了过来,头也不回又迅速跑了起来。
「别跑了!不是那边!」沈光明吼道,「这头!」
阿岁信以为真,连忙回头跑了过来。
他一句「在哪里」刚刚问出口,沈光明已揪着他衣领往回拖:「你师父让唐鸥照顾你,你乱跑出去若是有什么万一,你师父会追杀唐鸥的。」
「不会的……」阿岁讷讷辩白,无奈沈光明的力气始终比他大,只好拚命挣扎。
挣扎间,他胸中的物件被扯落了下来。
「东西掉了!沈大哥!」阿岁连忙喊停沈光明。
沈光明只好揪着他,弯腰去捡拾。
那半块被火燎烧的玉片在日光映照下,从脏污的痕迹里隐隐显出一个「辰」字。
这字沈光明倒认得。他十分高兴地将玉片捡起,眼角余光猛地看到有人趴在桥边,正看着自己。
他浑身一激灵,立刻将阿岁护在身后。
阿岁在他手臂中挣扎,凄厉地冲那趴在桥边的人形大叫:「张三哥!!!」
沈光明也浑身发冷。
那从江水中湿淋淋钻出来的人半个身子趴在桥面上,半个身子悬吊半空。他衣衫破旧,看面容赫然是方才与七叔一同离开的丐帮弟子之中一人。只是现在脸上生气全无,一双浑浊的黑眼睛似有浓雾覆盖,双手死死扒着桥面,半张的口中不断流出恶臭的黄色浊液。
「别过去!」沈光明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连忙拉着阿岁。
「那是张三哥……师父!师父!」阿岁凄厉地冲着江面大叫。
江水平静,远处孤帆点点。沈光明突然看见一道青色的身影从水中蹿出,急速奔来。
他和阿岁躲不了,也逃不掉,他只能将阿岁死死护在身后,冲百里疾怒吼:「滚开!」
百里疾速度极快,眨眼功夫已立在了桥柱上。他仍旧一身青衣,浑身湿透,双目神情冰冷。沈光明被他看得浑身发毛。百里疾刚从一场酣斗中挣脱,浑身杀气盖都盖不住。「你师父死了。」他说,「这玉片是谁的?」
「你骗人!」阿岁怒道,「师父没有死!你骗人!」
「都成了水屍,还有不死的?」百里疾冷笑,倦於与两人说话纠缠,伸手就朝阿岁抓过去,「玉片,是你的,还是他的?!」
沈光明伸臂格挡,百里疾反手将他狠狠推开,触碰到他胸前时只觉触手冰冷,惊了一瞬。
「你练的什么古怪内功?」他转头问沈光明。
沈光明被他推倒在桥面上,正要爬起时突觉腿上一窒。
他胆颤心惊地回头看去,果然是那水屍张三哥抓住了他的脚。
「三哥……张三哥!放开我!」沈光明慌得话都说不利落。前边是被百里疾制住的阿岁,后面又是恶心可怖的水屍,他一时慌乱,顾不得其他,先回头去扒水屍的手。
那水屍力气却大得离奇,非但扒不开,五指还越收越紧。沈光明疼得他全身颤抖,突见那水屍猛地张开了口。
大嘴裂到耳下,口中利齿丛生。
他大叫着猛力敲击那水屍的脑袋,阻止它咬下去。
百里疾在远处笑出了声。沈光明心生绝望:眼见那水屍的牙齿,就要碰到他的裤脚了。
刺啦一声,沈光明眼前飙出一汪黑水,全糊在了他胸前衣襟上。
水屍的脑袋在桥面上滚了半圈,落入江中。
「这小东西不能伤。」辛暮云站在沈光明身边,在他肩上抆净自己的剑,「唐鸥挺中意他,会跟我反目。」
百里疾提起手里的小乞丐问:「那这个呢?」
「留着。」辛暮云道,「七叔跑了,留着他有用处。」
阿岁眼泪汪汪地看着沈光明,哑声喊他:「沈大哥……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沈光明将辛暮云的剑推开,从地上爬起来,「你呢?」
他双腿仍在发抖,但依旧勉强站起。站直后正见到辛暮云挡在了自己面前,手里拿着半块玉片。
「还给我!」沈光明一直积压着的怒火终於爆发出来了,「伪君子!」
「这是你的?」辛暮云举起玉片,颤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