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态度已经放出来,唐鸥自知力量不济,无法硬闯,只好将口吻转软,询问起辛暮云现在的状况。
当听到风雷子说照虚连同性海和性觉两僧,共同用须弥功为辛暮云疗伤,唐沈两人都是一惊。
两人隐隐觉得他可能会救,可心里还是希望他不要出手救。
唐鸥始终记得性严和性苦,也始终记得是照虚领了这些人上山的。他从未给过照虚好脸色,也不打算和他有深交,如今听他又救了辛暮云,新仇旧怨齐齐涌上心头,不由得又气又怒。
「他本来就是这种人。」唐鸥压抑道,「从无自己立场,所谓的慈悲也尽是虚伪。」
风雷子不知他俩和照虚的恩怨,抬头看看时辰,这一天的运功时间将近结束,便欣然领二人入寺。他自然不怕二人出手,艺高人胆大,做事也坦荡。他甚至还主动提起了司马凤和冲夜白,说二人前几日来过寺里,结果被他阻拦了回去。鹰贝舍在灵庸城有分舍,里头养着不少好鹰,而司马世家的人出行必备鸽笼,那些信鸽也是只只都训练有素的。
两人无法入寺,便打算给少意盟传讯让林少意速速赶来。
风雷子说得高兴,拍拍自己腰上的口袋。沈光明这才注意到他腰间有一个灰褐色小口袋,里头沉甸甸,似装着不少东西。
「只是鹰也好,鸽子也好,一只都飞不出灵庸城。」风雷子从口袋里掏出十数个小小的竹制信管,正是绑在鸟类腿上用於传讯的那种。佛寺所在的山正好处於禽类由西北往南飞的路线上,只要是从灵庸城放飞的鹰鸽,都必定会先经过此地。风雷子尊重和尚们,不攀爬房顶,只日日守在禅院的井台上,凡有鸟类经过,一一都被他跃上天擒了,剥下信管,再将它们放生。
他说得十分得意,竟似孩童一般。
「司马家和冲家的小孩子发现鹰和鸽子又全都光秃秃地飞了回去,自然知道是我作怪,嘿嘿。」风雷子将信管放好,快活道,「他俩是奈何不了我的,昨日已经骑马出城,想来是要离开灵庸城再去通知了。」
沈光明想到他捉鹰擒鸽的英姿,又惊又佩,脚下踢着台阶,差点摔倒。
「风前辈真厉害。」他衷心地赞他。
「林少意人太烦,又是武林盟主,我可不想对付他。」风雷子说,「冲来一天便是一天,我高兴,辛家小孩也能活久一点儿。」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疗伤之所外头。天色渐暮,房中不知何时点起了灯,他们正好瞧见有三个脑袋光溜溜的人分别起身,缓步走出,推开了门。
照虚走在最前头,一出来就看到了唐鸥和沈光明。
他也十分吃惊,但很快平缓心情,朝两人打招呼。
一句「阿弥陀佛」没说完,院中突然爆发出一声重物碎裂的巨响。
唐鸥以肉拳击碎了井台上的青石板,手背鲜血淋漓。
他缓缓站直,看着照虚。
「照虚,你好对得住少意盟,好对得住林伯伯!」他声音低哑,双目中尽是怒气。
照虚眼中精光一闪,退了一步,举起手掌,恭敬地将那句被打断的佛号说完了。
他这副模样,只惹得唐鸥更加恼怒。当日是唐鸥单人一骑到少林为少意盟求援,性海与他也算有过交情。性海知道当日少意盟大火的源头,自然也清楚唐鸥来是为了什么。他走上去,试图劝解。
照虚却对着他开口了:「师叔,我与唐施主有几句话要说。」
性海看看他,又看看唐鸥,末了将眼神落在风雷子身上。风雷子端坐在只剩一半的井台上,看戏看得十分之投入。
这道人既然在这里,就不可能容许唐鸥作乱。性海稍稍安心,道别之后与性觉便离开了,留照虚一人在这里。
风雷子侧耳细听,兴致勃勃为唐鸥提示:「远了远了,和尚走远了,听不到你俩说话……」
他话音未落,唐鸥突然一步踏前,猛地朝着照虚出手!
照虚反应也极快。他本就是少林年轻一辈中难得的高手,又精练少林的罗汉神功与是非手,眼见唐鸥力重势猛,他不闪不避,立刻使出是非手,瞬息之间二人已拆了十几招。
唐鸥用的是青阳祖师琢磨出的十难手,照虚使的是少林极难练成的拳法是非手。两种武功均从佛法化用而来,照虚使来禅意绵绵,游刃有余,唐鸥却因心中烦躁,杀气重重,更见狠戾。
原本是非手威力不如十难手,唐鸥如今身兼两种内力,照虚是抵抗不住的。只是照虚心境与修为比唐鸥更贴近佛法,他手法稳重沉滞,极有章法,其中又不乏与罗汉神功相融的数般变化,竟与唐鸥打得不分上下。
唐鸥本就烦闷,见这和尚不仅毫无歉意,想到辛暮云就在一墙之隔,又想到自己师父是如何惨死,手上拳法一变——他用手使出了秋霜剑的剑招。
照虚听闻过十难手的神妙,边打边观察,未料到唐鸥居然会骤然变招。他也立刻变化招数,双手快速挥舞,似千条佛臂,拢罩唐鸥剑招。但秋霜剑不花巧,虚招也少,唐鸥左手仍是十难手的招数,右手作剑,狠划疾刺。照虚肩头果然中「剑」,大吕真气趁虚而入,突破罗汉神功,钻入照虚经脉。
他立刻收招,靠墙站立。不敢再与唐鸥相抗,照虚默默盯着他,运功逼出那股刁钻至极的大吕真气。
唐鸥重伤初癒,这样一番打斗同样大耗精力。他看着靠在墙角的照虚,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他为林少意默念清心咒的场面来。
面对林澈的惨死和少意盟的损失,林少意比林剑遭受了更大的压力。那时候沈光明又失踪了,方大枣和柳舒舒的屍身与少意盟其他身死的弟子一齐放在堂上,盖着简单的白布。唐鸥在屍身中走过,抬头便看到林少意站在门外,脸色灰败颓丧,往日的精神全都没有了。
他仍强撑着,但夜夜都睡不着觉。睡不着的时候他便提着酒来找唐鸥。但喝多了便不是睡,是醉。林少意醉的时候也不麻烦,他脸颊发红,目光发直,盯着院墙一声不吭。院墙也被火燎得黑了一大片,脏污的痕迹像恶鬼的手爪,在墙面上攀爬。
唐鸥不知他在看什么,直到后来粉刷院墙的时候林剑说起往事,他才晓得上头有林澈留下的笔画。
当时兄妹两人年纪都小,林少意长得慢,十岁左右竟比林澈还矮。俩人互相较劲,常在墙角比高,在白墙上画了一道又一道。
没比多久,林少意很快就长高了,比林澈高许多。
墙面重新粉刷好了,又白又干净。林少意喝多了仍旧习惯看着,虽再看不出什么,但他改不了这习惯。
之后有一日,唐鸥突然发现林少意精神了一些,眼下发青的那一圈也消了许多。他问起才知道,林少意能睡着了,因为照虚给他念清心咒。
林少意终於开始重新恢复正常作息,往日得不到休憩的疲累便迅猛地发作。唐鸥甚至见到他歪在亭子里,蜷着腿坐在照虚身边,睡得很沉。照虚盘腿坐在他身侧,手里拈一串佛珠,口唇轻张,念念有词。
有时候他发现了唐鸥,还会冲他笑笑,很温和的模样。
唐鸥从不喜欢他,也不待见他。但因为少意盟,因为林少意,他并未打算把怨气一直携在心里。
越想越不解,唐鸥问他:「你为何一定要出手?就算性海他们要求,你也可以拒绝的。」
照虚肩头痛得沉重,大吕真气又搅得他丹田发寒,浑身哆嗦,口吻便不客气起来:「我是少林寺的人,不如唐施主告诉我,我该如何拒绝我师叔的要求?」
「你是少林的人……」唐鸥怒极反笑,「当日你在少意盟表露身份的时候,怎么不说你已经成了少林寺的人?!你就这么留恋少林,全忘记少意盟和林伯伯是怎么对你?!」
「那你说说他是怎么对我的!」照虚突然发狠,厉声吼道,「我并不是因为想做和尚才到少林寺里来的!」
他胸膛起伏,这一吼反而令罗汉神功生出破绽,大吕真气又渗进去半分。他已觉得寒冷,却又深深懊悔方才心头没了防备,吼出那么一句话来。
唐鸥与沈光明却是知道他为什么会去少林的。照虚这么一吼,两人一时没话可说。
风雷子只觉得十分有趣,一边将口袋中信管排列着玩儿,一边竖起耳朵听外头动静。
「又来了不少人呐。」风雷子提醒道,「正上山呢。是林少意吗?少意盟来得那么快?」
他慢悠悠开口,瞧见那年轻和尚慢慢抬头,方才凶狠的脸上浮现出片刻紧张慌乱,不由得更觉趣致。
沈光明转身一路跑出去想迎接林少意,谁料迎面从山道走上来的却是舒琅和敏达尔一行人。
他看到舒琅,顿时慌张,转身就想跑。
只是身形刚变,忽听那浩荡队伍里蹦出一句惊喜的大喊:「沈大哥!」
沈光明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连忙回头。一个人从敏达尔身边跑出来,直扑到他身上抱着他。
「沈大哥!」
沈光明看着面前的人,是真的懵了:「阿岁?!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