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意去看过他。他以为自己看到百里疾会激愤不已,然而当他站在床边,心头却难免是一片茫茫。
他应该恨辛暮云,恨百里疾,可是所有的事情难道就是这两个人引起的吗?林少意无人可倾诉,袖手站在药味浓郁的房中,看着房内那一炉小小的火。
或者他干脆跟辛暮云一样,将当时见死不救的所有江湖人一并恨上,也许爽利舒坦一些。
他去的次数不多,圣手屠甘抵达之后的第三天,司马家派了信鸽跟他传讯:百里疾清醒了。林少意立刻赶去。
圣手屠甘揣着许多银票,笑呵呵地走了。百里疾醒了之后立刻被粗大铁索缚着,捆在椅子上。这是一个要拷问的态势。
百里疾却十分镇定。他甚至还用说不出话的喉咙,一个个问候了自己面前的人。
声音穿过他的喉头,成了听不清楚的气流。
拷问持续了数天。百里疾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停止过哆嗦,他的手指脚趾全被一寸寸敲碎,血肉裹着碎骨,又被重锤狠狠压下。这只是拷问方式的其中一种,在巨大的痛苦之后他们会让他缓一缓,舒坦一些,紧接着便是更可怕的下一类手段。
林少意完全看不下去。他脸色惨白地站在房外,听着里头百里疾嘶哑的笑声和闷在喉咙里头的痛呼,又看见门外值守的司马家弟子一脸平静,惊讶不已。
但百里疾什么都没有说。拷问进行到后来,他神智又再次模糊。
这次没人想过要把圣手屠甘找回来了。人人都很清楚:这条人太韧也太硬,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百里疾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也没有说出辛暮云可能的去处。他用嘶哑的声音说起辛家堡大火之前,后院的那片柔软草地与草地上栽种的梨树。
林少意听不清楚,走近了几步半蹲在他面前。百里疾瘫坐在地上,身下是一汪血泊。他抬起肿胀的眼睛,尽力想看清楚面前的人。
他随后喊了辛暮云的名字。
林少意说不清心头感觉。他没有说自己不是,只无声维持着自己的动作,让百里疾与他平视。
百里疾喊了几声,哑声笑着说了句「对不住」,便闭口沉默了。
当天夜里,他趁着看护的人都留在屋外的时候,运功折断铁索,将它们全都吞下去了。
他死得无声无息,肮脏破败。冰冷的屍身陈在脏污的地面上,林少意看着他们将他草草收拾了,拎去乱葬岗。
启程来灵庸城的时候,他看到长河尽头有模糊的烟柱。烟柱像一根粗绳,从九重天甩下来,好似能将人的一生就这样死死缚住。
林少意没有在唐鸥和沈光明面前掩饰自己的疲倦。他说完了百里疾的事情,抬头问唐鸥:「照虚和性海他们一起救辛暮云?」
唐鸥点点头。
林少意沉默不语,摇摇头:「我先不进去了。没有用。我也打不过风雷子。」
唐鸥把风雷子的意思跟林少意说了,提到要召开武林大会,三人顿时又想起去年年末没有成功开起来的那次大会。
「麻烦。」林少意和衣躺在了草地上,「谁爱开谁开去吧,我没力气。」
草都秃了,被雪盖了厚厚一层。他躺在草地上,其实就是躺在雪上。雪仍在飘落,密密丛丛的树枝挡住了,雪便在树梢积成了一把沉重的伞。林少意看了一会儿,闭眼叹了口气。
「唐鸥……」他低声说。
唐鸥应了声:「在这里。」
林少意又不说话了,抬手遮着眼睛,闷闷道:「我又睡不着了。」
「多久了?」唐鸥问。
「很久了。」林少意低声道,「照虚走了就开始了。」
他说着笑了出来:「要不然这样吧,咱们冲进去,也不管风雷子了,先捅死床上那个,然后你帮我把照虚捆回去。他也别做和尚了,每日早晚给我念一遍清心咒就行。也是普度众生,免得我睡不好,心情坏,见人就杀。」
唐鸥:「清心咒怎么念?我给你念。」
林少意哈地笑了声:「你不行。你没有佛性,没有禅意。」
「你有?」唐鸥哼了声,「你听得懂?」
林少意将手放开,看着上方摇摇欲坠的雪块:「不懂。」
沈光明忍不住道:「那你还听。」
「不懂也成,他给我念就成。」林少意突然从地上跃起来,走开一步。沈光明正莫名其妙,唐鸥突然伸手将他一把揽入自己怀里。
方才还在树上的那团雪顿时重重砸了下来。
「林少意!」唐鸥怒道。
林少意哈哈大笑,沈光明也听不出来他不是真心。笑完了,林少意抹了把脸问唐鸥有没有热水。
「我和兄弟们先洗个脸,慢慢等。」
这一日的疗愈完成之后,照虚等人如常离开。他才步出门口,便见到林少意和风雷子一同坐在半个井台上,正瞧着自己。
照虚愣了一会儿,举掌冲他「阿弥陀佛」。
林少意也学他那样举掌,恭敬有礼地回了一句:「阿弥陀佛。听闻大师之前与我朋友争斗受了伤,今日见你身健无恙,林某便放心了。」
照虚低头道:「多谢林施主。」
两人十分生疏,倒是性海和林少意还稍显热络一些。
性海无意与林少意解释他们为何要救辛暮云,只略略提了句缘由,林少意也一副十分理解的模样,连连应声:「林某明白。」
照虚垂着头,终於还是忍不住抬眼看他。林少意却没理会,平静地与性海谈话。
他这段时间又陷入接连不断的噩梦之中,也找不到人同醉,睡不着便起身练剑,消瘦得很明显。待看到他手里那支长枪,照虚更是惊讶:他认得这武器,这是林澈的武器。
性海催促他离开,照虚在原地逗留了片刻,林少意却已经转身走出了禅院,与唐鸥等人站在一处。他心头茫然且不安,隐隐明白这复杂情绪的源头,却又不敢弄清楚,只得扭头离开了。
当天夜里,阿岁又上山来找沈光明。但沈光明和唐鸥不在,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
就连平日里总是坐在井台上的那个白发白须老头子也没看到。
他不知道风雷子正与林少意商讨辛暮云的事情,便自己坐在井台边上等沈光明回来。
手里是两个热腾腾的肉馒头,他特意带来给沈光明的。沈光明昨日跟他说,天天吃斋喝粥,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馒头仍温热着,阿岁将它们仔细揣好,突然听到身后的禅房传来声音。
他紧张地回头,正巧看到辛暮云白着一张脸,从里面将门打开了。
阿岁吓了一大跳,手里的馒头咕咚咚滚进雪里。他连忙跳下井台捡馒头,手脚有些发软。辛暮云看上去实在太像一只鬼,干瘦虚弱,黑发蓬乱,身上直接裹着张被子就这样走了出来。
阿岁摸了摸自己怀里的短剑,有了些勇气。
辛暮云走得缓慢,踉踉跄跄,像是刚学会走路的人一样。不过几步他已气喘吁吁,扶着树干喘气。
阿岁从井台那里站起来,手里举着短剑。
眼前的辛暮云太过虚弱,像一个别的人,这令他很紧张。
辛暮云也看到了他。他眯起眼睛打量了阿岁片刻,柔声问他「你是那个小乞丐,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