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算是已经报导过,坐在营地入口处,遥望场中来来回回的新兵。
「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来报名?」
阿大和阿二对望一眼,支支吾吾道:「他们太瘦了,连刀都扛不起来。」
九宁微笑:「你们实话实说,别打岔,是不是因为他们瞧不起我是个小娘子?」
四个护卫都低头不做声。
九宁拍拍手,拈起盘中果子,满不在乎道:「没事,以后还有比这更难堪的,我既然来了,心里早就有数,你们也用不着藏藏掖掖,有什么说什么。」
想当年她刺杀大将军的时候,几百个江湖赫赫有名的豪杰围着她,大骂她是妖女,她眼皮都没眨一下,手里的剑毫不犹豫地往前一送。
要不是她太倒霉了竟然在关键时刻崴了一脚,那一世她不用半年就能完成任务。
可惜她不记得大将军最后是怎么死的,气人。
九甯说话时,朝阳刚好从云层背后探出半个脑袋,一束灿烂光辉透过云层照下来,笼在她身上。
她发间的金梳背和身上的锦袍都在日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眉眼间比平时多了些雍容。
阿大几人不禁看待了。
他们从她平淡的语气中听出她的决心,起身拱手行礼:「属下谨记在心。」
等了大半天,还是没人来。
九甯不急,阿大他们却急了,他们不忍心看她失望。
正愁着呢,两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在一旁观望了一阵,走到他们的长桌前:「你们招兵?」
「对!招!」阿大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们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中可有父母亲人?」
两个少年一一答了。
阿大连忙回头,憨厚的脸上挤满笑:「县主,招着人了!」
九宁面无表情,站起身。
「你们两个。」她指指少年,「是十一郎叫你们来的吧?」
两个少年立刻变了脸色,垂下头不说话。
「行了,你们回去吧。」
九宁朝远处的十一郎做了个回去找他算帐的手势。
躲在角落里的十一郎干脆走出藏身的地方,一颠一颠跑到九宁跟前,「我这不是在帮你嘛!」
「多谢你,不过我暂时不需要。」
十一郎觉得自己很委屈,搬了张胡床和九宁的并排放在一起,陪她一起坐着等。
不一会儿,营地外忽然传来闹哄哄的嘈杂人声。
似乎起了什么骚乱。
十一郎立刻蹦了起来,手搭在额前遥望。
「啊!九娘,你大哥来了!」
九宁微微蹙眉。
周百药和周嘉言父子俩挨了周都督一顿打,强撑着不让人搀扶,自己走回去,回到房间后立马趴下了,周百药一直躺到现在还没起来,周嘉言年轻,又挨得比父亲少,已经好了。
今天周嘉言过来招兵。
兵营的新兵们也有自己的小算计,跟着其他房的郎君肯定不如跟着周都督的嫡长孙有出息,见周嘉言骑马来了,纷纷迎上前,抢着保命,免得晚了错失上进的大好机会。
周嘉言还没下马,五十人就招齐了。
还有更多的人围在周嘉言的马旁边,苦苦哀求再多收几个,他们都愿意跟着周嘉言。
周嘉言坐在马背上,前后左右簇拥着进了军营。
路过九宁的长桌前时,他居高临下,纡尊降贵般地瞟几眼她,嘴角挑起,笑容里明晃晃的全是讥讽。
阿大几人冷哼。
十一郎心里捏了把汗,悄悄看一眼九宁。
九宁没说话。
走过去的周嘉言突然回头,「九娘,你怎么一个人都没招到?我这里都是人,收都收不完,不如送你五十人使唤。」
气氛凝滞,剑拔弩张。
新兵们隐隐约约知道周嘉言和他的异母妹妹不和,见状没敢吭声,全都退回到周嘉言这一侧,生怕被他送给九宁。
周嘉言嘴角一勾,笑得更肆意。
「用不着你操心。」九宁道。
似乎是气话,但她说得很平静,没有恼羞成怒,只有厌烦。
周嘉言冷哼一声,掉头走远。
阿大满面愧疚,搓了搓手,道:「县主,都怪我们办事不力,没能帮您招到人手。」
九宁摇摇头,问:「新兵们里有没有认字的?」
一旁的十一郎插话进来说:「大多数不认字,认字的太少,早就被抢光了。」
「不认字也没事,长耳朵就成。」九宁道。
命阿大去取来纸笔,下笔一挥而就,写了份招兵启事。
阿二把启事贴在营地的布告栏上。
很快就有人围上来询问启事上写了什么。
阿二道:「县主招兵,每月可以拿一千钱,也可以换成粮食,大米三十斗,供衣裳、武器,一天三顿饭,两顿干的,一顿有炊饼吃!」
顿时一片譁然。
新兵们议论纷纷,当兵只需要管饭,县主竟然给发钱?而且每月一千钱,换成大米是三十斗,太平盛世米只要三文钱一斗,现在世道艰难,米价暴涨,长安的米价曾一度高至几百钱,县主每月给三十斗大米,一个壮劳力能吃五个月!
「是真的吗?县主不会是哄我们玩的吧?」
「我觉得一定是骗人的,县主哪是在招部曲,明明是在办过家家酒!」
「县主能保证吗?」
「真的发大米?这么多?县主哪来的粮食?」
新兵们连连发问。
有好奇的,有觉得不可置信的,有嗤之以鼻的,有大声质问的,也有人真的动摇了。
阿二充耳不闻,继续道:「县主是贵人,招部曲不问出身,不管其他,不过有一点,必须守规矩,否则军法处置!」
这时代骄兵刺头一直是困扰各大军将的难题。下手惩治吧,那些跋扈老兵立刻能阵前倒戈,帮着敌人打自己人,所以治军不能太严。但这么做只会继续纵容骄兵,助长他们的气焰。
九宁不懂军事,不可能带兵打仗,唯有靠规矩来束缚部曲,确立威信。以免招来一群刺头。
军法处置可不是说说而已,那是要掉脑袋的。
一个小娘子竟然敢说这样大口气的话,一众新兵没当回事,哈哈大笑。
阿二也不多说,贴好告示,回长桌前覆命。
有几个感兴趣的新兵跟着他一起过来,不过还是不能下定决心,问东问西,就是不肯画押。
九甯叫住阿二,「还没检查,不能入选。」
新兵们一愣。
阿二忙谢罪,带着几个新兵走到一边,仔细检查,指指其中一人,摇摇头,告诉他不符合要求。
县主给出这么好的待遇,自然要挑最好的新兵,宁缺毋滥!
新兵们被唬住了,他们不想听一个女人的号令,所以瞧不起县主,没想到县主也瞧不起他们,人家只要最好的!
这下子更多的人反而非要来试一试。
阿大几人一个个仔细检查,绝不敷衍,符合要求的可以通过,然后把规矩一条一条讲给他们听,能遵守的就留下,不能遵守的即使符合要求也不要。
几个身强体壮的新兵不乐意了,他们因为每月发粮食而心动,愿意放下成见跟随县主,县主竟然还要他们守规矩?
其他郎君都没这么多条件!
几人联合刚刚通过检查的人和阿大谈条件,他们愿意遵守营地的规矩,县主不能额外再添新规。
「如果县主愿意通融,我们都愿意跟着县主!」
言下之意,县主不通融,那他们就不报名。
阿二面无表情:「免谈。」
新兵们对望一眼,抬脚走开。
要不是看在粮食的份上,他们才不会过来!
一名刺头对其他人道:「县主肯定招不满五十人,你们看着吧!等会儿他们会求着我们去报名。」
其他人也这么想,跟着一起离开。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长桌,转眼间又冷清下来了。
十一郎观望了一阵,劝九宁不要这么较真:「能招满五十人就好了,你定那么多规矩做什么?」
九宁哢哧哢哧吃果子,「当我的部曲,就得守我的规矩。」
十一郎摇摇头,「那你得到猴年马月才能招满五十人。」
九宁笑意盈盈:「这里招不到,还有其他地方的,以后这些部曲会成为我的私兵,我想从哪里招人就能从哪里招人,我花的是自己的钱。」
十一郎捂脸跺脚,他们这些小郎君做什么都得朝长辈伸手讨钱,九娘不一样,周都督不许别人碰她母亲留给她的陪嫁,还给她讨了封地,她比周家的每个人都要有钱得多!连周刺史都没她出手阔绰!
九娘一定是故意气他的,一定是!
就在十一郎酸溜溜嫉妒九甯的小金库时,几个少年靠近长桌,小声问:「真的给粮食吗?」
阿二点头。
少年们欣喜地对望一眼,「我们愿意给县主卖命!只要给吃的!」
阿二问:「你们想好了?到了县主麾下,就得守规矩,如果谁违反规矩,要军法处置。」
少年们拼命点头,生怕阿二不招人了,「我们守规矩!」
说着齐声强调:「只要给吃的!」
「一定给吃的。」
阿二笑道,带着几个人去检查,勉强都合格,於是让他们画押。
九甯拍拍十一郎的肩膀,指指那几个少年:「看,十一哥,他们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十一郎撇撇嘴,「你给那么多粮食,他们当然愿意跟着你。」
顿了一下,担忧地问:「万一他们不是真心跟从你,只是想要粮食呢?」
九宁瞥他一眼,道:「只要他们守规矩就够了。」
真心难得,她又不是找相公,只是找属下而已。
在粮食的利诱下,越来越多的人主动报名。
阿大和阿二没有放松要求,每个人都先检查一遍,确认他们听懂所有规矩的要求并且表示愿意遵守,才让他们画押。
很快就凑够四十人。
又有人过来报名,阿大和阿二拿不定主意,请九宁定夺:「县主,是个胡儿。」
胡儿就是胡人。
九甯站起身,阿大和阿二跟在她身后。
一个少年杵在长桌前,听到脚步声,撩起眼皮看过来。
九宁怔住。
少年年纪不大,瘦瘦高高的,像条长竹竿,一双狭长的凤眼,看人的时候明明没什么表情,却给人一种眼波含情的感觉。
头发勉强紮成髻,乱糟糟的,可以看得出发丝根根带卷。
这少年五官更像中原人,不过和周嘉行一样是卷发。
九宁出了一会儿神,想起周嘉行把卷发梳成辫子披满肩头的样子,眉眼微弯,笑出一对梨涡。
少年盯着她,目光灼灼。
阿大小声问:「县主,收下他吗?」
「他符不符合要求?愿不愿意遵守规矩?」
「符合要求,他也说愿意遵守规矩,不过他是胡儿,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只怕收下他会是个麻烦。」
九宁果断道:「那就收下。」
阿大应是,招手让少年画押。
招满五十人后,九宁打道回府。
接下来练兵的事情交给阿大他们,她回府吩咐管事为新兵准备衣物、武器和允诺过的粮食。
「告诉佃户们,他们家中有愿意当兵的,可以跟着一起操练,谁家中一人当兵,可以分一块地,永不收租钱。」
管事们大惊:「永不收租钱?!」
九宁点点头。
部曲不是随便说练就能练出来的,所以必须先重新兵里拉人,这五十人是精锐,然后把愿意追随她的其他人也编成队伍,他们有土地为牵绊,必定更为忠心,这一部分人将护卫她的安全。
管事们想要反对,不过九宁之前说过不会动现在她名下的地,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对,只能劝九甯再三思。
九宁笑道:「诸位叔伯跟着我母亲从长安逃出来,北边是什么情形你们都是亲眼见过的,这个世道,多养些部曲才能保证安全。」
管事们沉默下来。
他们是崔家的奴仆,见识过崔家最鼎盛时期的繁华风光。那时候府中来往的都是王侯公卿,累世积攒下的财富和声望,天下人为之折腰。他们这些奴仆手上的帐目出入动辄就是几千亩地,哪像现在,必须龟缩在江州一地才能求得片刻安宁。
当年娘子带着家财南逃,要不是遇上周都督、和周都督做了交换,这些东西早就被乱兵抢劫一空。
九娘说得对。
乱世之中,有忠心的部曲护卫,无疑更安全。
……
九宁每天忙得团团转,直到周嘉暄问起她看傩戏的事,她才意识到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元旦正日。
「阿兄想去看傩戏?」
周嘉暄揉揉她发顶,「去年答应过你,说好今年带你去看傩戏,你忘了?」
九宁嘿嘿笑了一会儿,皱眉道:「阿兄你的伤还没完全好,今年就不去了,傩戏每年都有,明年我们一起看。」
周嘉暄扶着床栏慢慢站起身,「无事,我躺了这么久,浑身骨头发酸,出去走走也好。」
九甯把郎中叫过来,问他周嘉暄能不能出门。
郎中笑道:「当然可以,郎君的伤已经好了,只要不上马打球就行。」
九宁这才放心,让管事送来傩舞的面具,自己挑了一个,指指其他几个,「阿兄,你喜欢哪个?」
周嘉暄坐到她身旁,和她一起选,最后选中了一张青色的。
「这个颜色很配阿兄。」
九宁说,她自己挑的是红色。
周都督不在府中,府里守岁的活动都是周百药和周嘉言主持,九宁一概不去,周百药现在就当她不存在,也不管她。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日光透过重重幔帐照进寝房,看着让人觉得心眼开阔透亮。
下午,府里正厅飘出丝竹之声,周百药在宴请宾客。
九宁忙完,换了身装束。
衔蝉进来禀报事情:「今天使君过来了,问县主能不能去宴席露露脸。」
九宁摇摇头,「我要和三哥出去看傩戏。」
衔蝉出去回话。
九宁坐在镜台前,举起一面小铜镜,照发髻后面的发钗,「今天宴请的是哪家?」
周刺史一般不会出面招待客人。
衔蝉道:「备的是斋菜,好像来的是慧梵禅师。」
九宁啊了一声,「雪庭师父也在席上?」
要是雪庭来了,再忙也得去见一见。
衔蝉摇摇头。
「那算了。」
九宁继续揽镜自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