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怀疑我?」
寒意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蛇一般爬满九宁全身。
周嘉行不信任她,居然怀疑她向着江州,得知他的身份后可能和周家人一起设计谋害他?
「你不是周家血脉,自然不会把周家人放在心上,不过周家有疼爱你的祖父和兄长。」周嘉行语气冷漠,「你很看重他们,我和你真正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在你心里,他们更重要。」
话锋遽然一转,忽然笑了一下。
「不过我知道,你不会帮江州,你一定站在我这边。」
九宁嘴角轻抿,不说话了。
周嘉行实在太反常了!
「为什么要帮我?你明明不该对我这么宽容。」
周嘉行眸光暗沉。
九宁不语。
话都被他说完了,他根本不需要她开口!
他闭一闭眼睛,「就像你会原谅我的隐瞒一样,你不会对我不利……」
短烛快烧尽了,烛火晃动,浮起一蓬青烟。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声缠绕。
气氛死寂。
「为什么?」
黑暗中,周嘉行睁开双眸,慢慢朝九宁靠过来,线条分明的脸孔英挺俊朗,「九宁,你到底是真心原谅我,还是出於某种原因,不得不原谅我?」
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响,轰隆隆滚过。
刹那之间,九宁头脑一片空白。
天旋地转。
心如擂鼓。
眼睛缓缓睁大。
「九宁。」周嘉行叫她,声音沉稳,嗓音和平常一样温和,「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石破天惊。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九宁手脚发麻,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周嘉行曾经这么问过她。
那时他的手受伤了,她去探望他,给他抆药。
他垂眸看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当时她没当一回事,随口敷衍过去了。
那么早……周嘉行那么早就确定她接近他的目的不单纯。
是了,他这人直觉敏锐,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九宁忍不住轻颤。
其实她早就觉得奇怪,周嘉行一开始并不想理会她,后来意外救下被朱鹄掳走的她,对她出奇的好,她当时还纳闷了很久,后来想着反正不是什么坏事,没有细究……
说来说去,以前的她并不在乎周嘉行到底在想什么,所以他冷淡也好,温和也罢,她不在意。
哪怕他一天变三次脸,她也不会意外。
随他去就是了。
后来慢慢地把他当成真的兄长,也就不再去想这些问题了。
原来……
周嘉行才是那个最清醒最理智的人。
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看得分明。
他知道她不是真心待他。
一直都知道。
九宁不由悚然。
现在轮到周嘉行不许她逃避了。
他握住她的肩膀,一字字道:「你身子娇弱,不适合练武,为什么要坚持练骑射?在身世揭穿之前,周家待你不算坏,为什么你对生养你长大的周家抱有敌意?总是想着要离开?他们对你做过什么,让你这么忌惮……九宁,你瞒了我很多事。」
还有那次,睡在他的帐篷里,梦中哭着叫阿兄。
九宁慢慢回过神,抬眸,和周嘉行对视片刻。
依然是那张熟悉的面孔,但此刻突然让她觉得陌生。
她扭过脸,闭上眼睛。
这种感觉很讨厌……逼得她透不过气。
既然都是假的,那就这样吧。
说开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她骗了周嘉行,现在周嘉行也骗了她。
一报还一报。
从此以后一刀两断,各不相欠。
九宁抬手,用力推开周嘉行。
「想走?」周嘉行手上用力,牢牢握着她的肩,姿态强硬,「你让我坦诚……你呢,九宁,你什么时候能对我坦诚?」
九宁虽然心乱如麻,脑子里嗡嗡嗡嗡一片响,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难受,烦躁至极,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的松动。
她冷静下来。
然后更烦躁了。
周嘉行是什么毛病?
既然戳破她,为什么不一拍两散?
她不看他,「你想怎么样?」
周嘉行不语,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和自己对视。
没人重新点起火烛,屋里黑魆魆的,借着窗口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九甯看到周嘉行深邃的眼里忽然浮起几点笑意。
转瞬即逝,看不出是讽笑,还是志得意满的笑,总之,肯定是笑了。
「生气吗?」他问。
九宁眼皮直抽。
没看她垂头丧气精神萎靡吗?她已经快气糊涂了!
九宁现在可以确定了:周嘉行有病。
而且病得不轻。
……
周嘉行知道,九宁一定很生气。
比得知他的隐瞒还要生气。
而且还会因为被自己戳破秘密恼羞成怒,说不定打算就这么和他决裂,然后跑得远远的,再也不理会他。
应该说不能简简单单用生气来形容她的反应。
既然知道有这样的风险,为什么要告诉她?
他可以和以前一样保持沉默。
她性子好,会认真对待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娇气的外表之下是早熟的通情达理。
她会理解他,原谅他。
就像怀朗说的那样,生一阵子气,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周嘉行眉峰轻皱,微微一哂。
正如九宁不会真的为谁停留一样,她的理解和原谅也不是发自内心。
她只是不在意他,不在乎他,才会这么宽容。
这远远不够。
尤其经过那种浓烈的、汹涌的、让他几乎失控的焦躁折磨后,他不再满足於继续保持这种假像。
他要九宁正视他。
认认真真地面对他。
感觉到九宁在微微颤抖,他松开手。
「不让我逃避,怎么轮到你,就不吱声了?」
九宁含恨沉默。
她不想说话。
周嘉行没有继续刺激她。
想要彻底打破她的防备,应该继续逼她……
可对上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他还是不由自主让步了。
她气呼呼抱成一团,冷冷地瞪着他,竖起所有尖锐的刺,凶巴巴的,冷淡,疏远……
他竟然觉得很可爱。
沉默了一会儿后,周嘉行解下身上的斗篷,裹住还在发抖的九宁。
九宁扫他一眼,目光警惕。
「别动。」
周嘉行道,再次抓住她,不许她躲开,把她没穿靴子、冻得冰凉的双脚仔细用斗篷裹好。
「从小到大,我得到的所有东西,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没有慈父,母亲沉浸在悲痛中,镇日锁着房门,不许他出门——只因怕他惹周百药生气。
他谁都指望不上。
从记事开始,他就习惯什么都靠自己。
从不开口要求什么。
想要,他就去拿,去一点点得到。
他需要饱腹的食物,保暖的衣裳,买药的钱帛。
没人给他,他自己去挣。
就这么一点一点慢慢长大。
他不需要施舍,不需要同情,想要什么,就果断去争取。
「在永安寺的时候,你问过我想要什么。」
周嘉行低头,为九宁系好斗篷系带,动作很温柔。
「我想要你。」
九宁一待,然后毛骨悚然。
「你要我干什么?」
她又不值钱,还一直骗他。
周嘉行收回手指,淡淡道:「你说过,真心把我当兄长。」
九宁待了半天,有种想扶额的感觉。
这事她恍惚记得一点,江边浴马的时候,他这么问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
如果可以,她很想回到过去,在每一次周嘉行郑重问她什么的时候,仔细想好了再回答他,而不是漫不经心敷衍他。
这人竟然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了!
而且还拿来堵她!
她抓紧斗篷,声音有点颤:「你到底想要什么?」
周嘉行摘下头冠,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如瀑布般披满肩头,双眸似燃起两团火焰,闪闪发亮。
屋外夜色浓重,夜风呜呜啦啦地吹着。
九宁怔怔地看着他。
「你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你接近我另有目的……你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我不会追问,也不需要你对我坦白。待在我身边,想要什么,如实告诉我,我会保护你,随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当什么人。没有人欺负你,利用你,拿你去交换什么……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他忽然转身,停顿了一下。
「不过……不要再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