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2 / 2)

他就在一边远远看着,看了很久。

李昭收回视线,很快听懂卢公的暗示。

他眉头轻蹙:「卢公的意思是……以公主的婚事为筹码,召诸节镇派兵支援长安?」

九甯身在长安,只需要下一道长公主择婿的诏书,天下节镇必定蜂拥而至。

到时候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保住长安,赶走袁霆。

卢公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抬起头,望着城墙上排成一条游龙的火把,缓缓道:「大王,就算节镇派兵支援长安,又能太平到几时?」

拿长公主的婚事当筹码,固然能保住长安,但问题是之后呢?

李昭沉默,袖中的手紧紧捏住九宁给他的武宗手劄。

卢公停顿了很久,笑了笑,道:「长公主非寻常人,心中必定自有成算。不过长公主毕竟是女儿家,身边又无长辈护持,说不定还没有拿定主意,大王是长公主的从兄,应当和公主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长公主於危难之时现身救了他们,於情於理,他们不该插手长公主的选择。

而且长公主手里有兵,不受他们的掣肘——他们想插也插不了手。

但长公主身份特殊,她的婚姻势必会改变眼下群雄并立的局势,卢公希望能早些知道长公主的决定。

李昭凝眸看着九宁离去的方向,点点头。

……

夜里又飘起絮絮的细雪。

雪花钻进衣领袖口,又冰又凉。

九甯回到临时歇宿的宫阁前,冷得直打哆嗦。

宫人捧着放在熏笼里烘了一晚上的斗篷迎了出来。

多弟接过斗篷披在九宁肩上,一叠声催促宫人赶紧预备热汤和火盆。

东西早就备好了,九甯洗漱毕,换了身厚蜀锦袍衫,滚进温暖的被窝里,舒服得直打哈欠。

多弟小心翼翼收起九甯刚才解下的佩剑,挂在一边的墙壁上,问:「贵主,您在城头的时候一点都不怕吗?」

九宁拢紧被窝:「当然怕啊。」

她又不像炎延有武艺傍身,站在一堆身着甲衣的将士中间,面对着驻紮在城外的千军万马,虽然是夜里,看不清敌军,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胆怯。

不过习惯了也就什么好怕的,她用不着亲临战场,只是去鼓舞士气顺便笼络人心而已。

多弟拢好床帐,跪坐在脚踏上拨弄炭火,飞快扫一眼屏风外面守夜的宫人,小声道:「贵主,如果城破了,您真的不走吗?」

九宁心虚地笑了笑,没答。

当然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共存亡的方式有很多种,有时候撤退是必要的。

多弟又道:「贵主……那些百姓围住您的时候,雍王就在一边看着,不知道他又在算计什么!」

九宁唔一声,翻了个身。

「您得提防着他。」

多弟还记得当初九宁被逼离开周家时的事,很看不惯李昭,面带不忿地道。

九宁揉揉眼睛,笑了笑,道:「我晓得。」

李昭有他的骄傲,有些事他做起来完全没有心理负担,有些事他绝对不屑去做。

她眼皮发沉,抱紧隐囊,合眼欲睡。

多弟坐在脚踏上想心事,看九宁像是要睡着了,忽然道:「贵主,您真是个好人。」

九宁被这一句感叹给惊醒了,愣了一下,睁大眼睛。

多弟望着火盆,有些忸怩地道:「我不懂打仗的事,也不懂雍王在算计什么……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我们不喜欢打仗,不打仗的时候我们还能有点收成,一打仗,多出好多要交的税,村里的男人也被抓走了……我们吃不饱,想跑,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能留在村里……」

他们很绝望。

绝望之后是麻木,麻木地忍饥挨饿,麻木地死去。

有谁会在意他们的死活呢?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平民。

多弟扭头,看着帐中侧身而睡的九宁。

被当面夸是好人,尤其还是被多弟夸,九宁浑身别扭,肌肤炸起细细的鸡皮疙瘩,在枕上摇摇头,笑道:「我只是顺手救几个人罢了。」

她惜命,贪生怕死。但能救人的时候顺手救几个并不难。

多弟笑了笑,「您只是顺手……可对被您顺手救下来的人来说,不止如此。」

贵人们的谋算,多弟不懂,她知道贵人们眼光长远,要考虑很多事,对像她这样的普通人来说,那太遥远太复杂了,他们只想好好活下去。

只要一点点善意……只要把他们当成平等的人看待,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施以援手,就足够她感激了。

多弟冷哼一声,还在记恨李昭,「雍王就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九宁失笑,翻个身,枕在自己胳膊上。

「对雍王来说,家就是国,国就是家,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顾不上。」

李昭是李家儿郎,面对宗族已经走向穷途末路的无奈现实,他没有退缩,毅然担负起一个李家儿郎的责任。

他有他的立场。

「你看,杨节度使是西川节度使,他会收留圣人,可在杨节度使心里,保住家族才是最重要的,你觉得他是坏人吗?」

在许多名门子弟心中,家族利益永远排在第一位,他们不管皇帝由谁来做,只要对家族有利,就会尽心辅佐,所以许多家族能历经几朝几代而屹立不倒。

杨节度使固然忠心,但如果非要他从家族和李曦中选一个,他肯定选家族。

多弟想了半天,摇摇头。

九宁道:「所以说,不能等着别人发善心。」

不同阶层的人肯定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这是不可避免的。

多弟皱眉思考,许久后,抿嘴一笑,道:「那贵主您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她为这个发现感到欣喜,仿佛这样说,九宁和她的关系拉得更近了一样。

九宁笑笑,没说话。

在战争面前,所有无能为力的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尤其对没有自保能力的女人来说。

她懂得那种无助和绝望,所以,她和李昭的选择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