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月,不断有部下过来游说他,劝他和他们一起投降,他没有答应。
现在,周嘉行说要放了他。
阿史那勃格抬起头,笑道:「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败在你手上。」
他没有说那晚纵火的事,既然周嘉行能提前预知危险,想必对到底是谁下的手心知肚明。
不然皇甫超也不会等在他往齐州行进的路上,等他疲累时发动攻击。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需要静静旁观,就能找到打败他的最佳时机。
周嘉行望着雾气氤氲的河面,脸上没什么表情。
阿史那勃格搓搓手,忽然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停顿了一会儿。
「我是流亡的波斯王族之后,却承继了突厥人的名字,被沙陀人收养,在中原长大……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没有人愿意真心接纳我。苏郎,你和生父早已恩断义绝,你母亲是来自极北之地的昆奴,你自小流落市井,随粟特商队穿行於茫茫大漠,走遍诸胡部落……在你心里,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苏部,江州,还是粟特?」
周嘉行撩起眼帘,浓密的眼睫下是一对泛着湖光的冷静眸子。
「勃格,我就是我,不需要别人来承认。」
阿史那勃格一怔。
周嘉行声调平静,「我也在中原长大,我读书,学习,认可中原的文化,不管我的血液里流淌的是什么,我就是我。」
阿史那勃格愣愣地看着他。
周嘉行抬手,拂落船舷上的水露,凝望河岸边一望无际的苍茫平原,缓缓道:「这个衰老的帝国曾经以宽广的胸怀接纳外族,他们强大,自信,友好,宽容,他们的君王智勇兼备,知人善任,从谏如流,他稳定动荡之局,开疆拓土,他的臣民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后来他们没落了,他们开始内斗,朝政腐朽,民不聊生。勃格,我在市井长大,我知道在乱世之中求生是什么滋味。」
风声呼呼过耳,河面上吹过来,隐约有几丝腥气。
周嘉行转头,看着阿史那勃格,平静道:「值此乱世,退则独善其身,达则与群雄逐鹿,收复河山,平定天下,自己亲手结束这乱世局面,到那时,你到底是谁,由你自己来决定。」
晨辉破云而出,笼在船头甲板上,五艘巨大的楼船破开水浪,穿行在淡金色朝霞中,如腾云驾雾的游龙,雄浑霸道。
阿史那勃格久久说不出话来,喉头滚动了几下,胸脯剧烈起伏。
他知道周嘉行并不是在说空话。
联合河东军打退契丹后,周嘉行没有丝毫松懈,这几艘楼船,肯定是他为将来南下准备的。
北方有宣武、河东,南方有镇海、武威、清海……这些强大的节镇,将来都将迎来周嘉行治下的数十万大军。
周嘉行的崛起才刚刚开始。
沉默半晌后,阿史那勃格叹息一声,声音发涩,艰难道:「苏郎,我败在你手上,你不杀我,我欠你一命……不过我终究不能背叛我义父。」
周嘉行面色不变,微微颔首,道:「我放你离去,他日我亲自领兵去取齐州、青州。」
阿史那勃格闭一闭眼睛,朝他一抱拳,转身大踏步离去。
他可以求死,但死没有意义,周嘉行当他是朋友,他不能辜负朋友的情义。
走到舷梯前,阿史那勃格脚步一停。
「苏郎,我很羡慕你,你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周嘉行很坚定,这种坚定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像山一样浑厚雄壮,无可撼动,不论他遭受多少苦难,被多少人讥讽轻视,他依然如故,从不为别人的践踏而迷茫。
阿史那勃格长长吐出一口气,胸中的烦闷苦恼仿佛都随着这一声叹息远去了。
他转身走远。
周嘉行没看他,朝着河面的方向,眼眸低垂。
幕僚陈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皱眉道:「郎主,阿史那勃格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就这么放他走了,岂不是可惜?」
周嘉行摇摇头,道:「放他走,才能真正收服他。」
他了解阿史那勃格。
陈茅恍然大悟,原来郎主这是在欲擒故纵。
「郎主英明。」
尽取徐州,打通往北的通道,接下来就是回鄂州巩固地盘,取淮南,定荆州,再然后,就是挥师太原,直取河东。
十年之内,平定天下有望。
不,不用十年,如果郎主和长公主成亲,那么还能更快……
陈茅热血澎湃,默默退下。
朝霞汹涌,一缕日光破开茫茫水雾,罩在周嘉行头顶上。
他手指微曲,轻握船舷,嘴角轻轻一扯。
眼前浮现出那日目送九宁骑马走远的场景。
月色如银,天地间一片粼粼雪光,她梨涡轻绽,笑着朝他扑过来,乌黑的笑睫,星子一样的明眸,笑靥灿若春华。
那一刻,他忘了自己所有的坚持和心底那一点见不得人的念头。
即使是骗他的,他也无力去抵抗。
一转眼,他站在雪地里,目送她骑马远去。
只要他抬抬手,身后千军万马,拦下她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他却放她走了。
坚定如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自信强大的。
周嘉行缓缓握拳。
寒风吹在脸上,冷如刀锋。
他却觉得胸腔间热血沸腾,一种迫不及待的情绪在静静地燃烧,克制,而又猛烈。
他试过了,下一次绝不会再心软。
……
离开长安的时候,秋高马肥,北雁南飞。
道旁层林尽染,霜叶红於二月花,从马车内往外看去,群山遍野皆秋色,如云似锦,满山流丹,一片浓淡深浅的金碧辉煌。
九宁走得悄无声息。
南下会经过许多局势复杂的地区,她不想路上横生枝节,留下几个心腹,让他们制造出她还住在大明宫的假像,带领人马,悄悄离了长安。
为节省辰光,她骑快马出行,一路马不停蹄,连夜赶路。
多弟和雪庭都劝她不必这么折腾。
她坚持骑马。
周嘉行那边一直没有信传过来。在他快取得大捷时,她告诉他自己会回江州一趟,周嘉行当时说他要回鄂州修整。两人算是约定好一起南下。
但是契丹撤兵后他突然没有音讯了。
反常即妖。
九甯怀疑周嘉行是不是要瞒着她做什么,他那人就这个脾气,一段时间没音讯,肯定是闷着干什么去了。
连赶了大半个月的路,路边的景色不再是重复单一的荒芜山野,南方即使隆冬时节依然漫山青翠,山岚如画。
九宁还真没心情欣赏风景,她之所以有闲情躺在马车里观看道旁绚烂的枫林,是因为——她连日奔波,不幸病倒了,只能乘坐马车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