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周家三郎这几年训练出一支水军,横扫大江,纵横湘地流域的水匪都被他收编成水师,郎主若要攻江州,宜从北面攻打。」
众人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滔滔不绝。
争执声中,周嘉行背过身去,早已走远。
众人吵了半天,一扭头,发现郎主已经下船去了,面面相觑。
他们没敢耽搁,拔步追下船,「郎主,万万不可和江州水军正面对上啊!」
怀朗被吵得头疼,佩刀出鞘,拦住陈茅,「谁说现在要攻打江州?」
陈茅一愣:「郎主直接掉头直冲江州而来,还备下这么多兵马……不是为攻打江州,那是为什么?」
怀朗白他一眼,「江州早就是郎主的囊中物,何必派兵攻打?」
陈茅怔了怔,忽然想起自家郎主和江州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是啊,郎主一直保留着周这个姓氏,周家知道郎主如今和李元宗平起平坐,隐隐有雄霸之势,肯定巴不得郎主再认祖归宗,怎么会和郎主为敌?
郎主不需要出兵攻打,周家就会主动来投。
陈茅长吁一口气,抹去鬓边汗水。
「既然如此,郎主为什么还要派人围困江州呢?」
怀朗摘下酒囊,仰脖喝了几口酒,嘴角抽了抽,道:「这是郎主的家事,你管那么多干嘛?」
陈茅一噎,眼角风扫一眼怀朗,决定不和这个酒不离身的胡人一般见识。
他猜得出郎主的用意:当年郎主母子被赶出江州,受尽苦楚,如今郎主扬眉吐气,该是周家还债的时候了。
陈茅沉吟半晌,既然是郎主的家事,那便静观其变罢。
……
数万大军水陆并进,将江州围得密不透风,江州人心惶惶。
这几年鄂州兵对他们围而不攻,他们起初担心鄂州兵随时会攻打过来,夜不能寐,但鄂州兵始终没有越雷池一步。渐渐的,他们认为鄂州兵大概永远也不会攻打江州,慢慢放松警惕。
然而,没等他们喘口气,鄂州兵忽然收拢包围圈,一步步朝江州靠近!
周家内部人人自危。
这日一大早,族老们结伴来正院讨一个说法。
昨天刚落了场雪,庭间假山石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色,堂前珠帘高卷,头束软巾,身着一袭海青色宽袖圆领锦袍的年轻男子坐在窗下书案前翻看战报。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男子抬起头,眉眼温润,气度优雅,温和中略带郁色。
书僮饮墨快步跑进屋中,小声道:「三郎,族老们来了!」
周嘉暄撩起眼帘,放下手里看了一半的战报,用卧狮镇纸压好。
族老们是来劝周嘉暄投降的。
他们直奔进侧间书房,开门见山道:「周使君是我周氏儿郎,他如今称霸一方,势力足以撼动李司空的河东军,我们为何要与他为敌?」
周嘉暄站缓缓起身,对开口的人道:「五叔公,当年周嘉行在祠堂与我父亲恩断义绝,您认为他会不会认周氏儿郎这个身份?」
五叔公脸色一僵,道:「牙齿还有碰着舌头的时候,何况亲子血缘?只要我们先放低姿态,诚心请他认祖归宗,他肯定不会拒绝!」
周嘉暄没说话。
若事情有这么简单,周嘉行早就认祖归宗了。去年天下人嘲笑讥讽他的身世,鄙薄之意呼之欲出。他不声不响,既没有因此动怒,也没有因此消沉,依旧埋头坚守西线。后来还是长安那边连下几道旨意才把事情揭过去了。他宁可被天下人排斥轻贱也没有松口要和周家缓和关系,现在他势力大涨,坐拥数百州之地,掌数十万大军,又怎么会和周家和解?
族老们不认可周嘉暄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宗族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从来没有谁能真正脱离宗族。周嘉行想逐鹿中原,离不开宗族的支持。
想得更长远一点,将来他打败李元宗,坐到那个人人梦寐以求的尊贵位子上,身边少不了宗族亲人扶助——还有谁能比宗族更忠心拥护他?
族老们一致认为现在应该打开城门,迎鄂州兵进城,托他们向周嘉行表达善意。
周嘉暄沉默不语,脸色慢慢沉下来。
族老瞥他一眼,阴阳怪气地道:「三郎,二郎是你兄长,要你给自己的兄长低头,有什么难的?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饮墨怒目圆瞪,想插话回嘴,看到周嘉暄紧皱的眉头,暗叹一声,没敢张嘴。
正吵成一团,一名兵士连滚带爬地跑进正院,扑在门槛前,跪地道:「鄂州节度使回来了!」
众人齐齐呆住。
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片刻后,五叔公最先回过神,踉跄几步迈出门槛,抓住传话的兵士,「二郎回来了?」
兵士点头道:「周使君就在城外,他带了好多兵……好多船,周使君要进城!」
五叔公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
诡异的沉默中,不知道谁蹦了起来,抚掌大笑,道:「好啊,二郎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就说嘛,他还是要回来认祖归宗的!」
其他人跟着回神,想了想,认为他说得有理,登时个个喜气盈腮,满脸堆笑,一扫刚才的焦虑不安。
「二郎回来了,快去告诉使君、都督!」
「准备好仪式,打扫祠堂,二郎这是要认祖归宗啊!」
「对,快准备祭品,要最好的香!我们周家出了个能人啊!」
众人相视一笑,幻想着周嘉行认祖归宗后的景象,把臂走远。
……
饮墨嘴角一撇,暗暗啐一口,一回头,发现周嘉暄不见了。
他吓了一跳,忙追出门去,找到人群最前面那个高挑清瘦的身影,忙拔步追上。
周嘉暄走得太快,饮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追上他。
「三、三郎……还没派人去通报都督……」
周嘉暄脚步不停,走着走着干脆跑了起来,宽袖里鼓满了风,身影穿过长廊,看不见了。
饮墨目瞪口呆:他还从来没看见自家郎君这么不顾仪态地在庭间奔跑!
他拍拍胸脯,顺好气,抬腿跟上去。
周嘉暄跑得很快,快得呼吸都快跟不上来了。
他从来没跑过,族老们就在身后跟着,周围侍女仆从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从身边经过,他呼吸急促,什么都顾不上,只记得机械地迈出脚步,朝门口跑去。
周嘉行回来了。
观音奴在他手上。
他回来了,观音奴呢?
九宁的亲笔信辗转千里送到他手上,信上她依旧言语活泼开朗,絮絮叨叨告诉他她一切都好,已经找出自己的身世,要他不必担心。
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既然她得知自己的身世,那周嘉行肯定也知道了,她和他没有血缘,周嘉行会怎么待她?
冷风灌进嗓子里,喉咙刀刮一样,火辣辣的。
周嘉暄管不了那么多,他甚至连靴子都没穿,只着薄薄的鞋履,翻身上马,挥动鞭绳。
出城的道路不近,他心急之下不断挥鞭,驰过长街,远远听到一片称颂声,长街旁欢呼雷动。
长街对面,一人身骑黑马,在亲兵的簇拥中飞驰而来。
百姓们守在长街两侧,等着那人驰到自己近前,神情激动,眸中透出炽烈的向往。
周嘉暄一眼就认出对方。
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仿佛蓄了一池碧水、透着冷意的双眸,正是阔别已久的周嘉行。
周嘉暄停顿了一会儿,催马上前。
「观音奴呢?」
「她在哪?」
两人同时问出一句,都怔住了。
下一刻,周嘉行眉头紧锁,扯紧缰绳。
骏马嘶鸣。
周嘉行没有犹豫,立刻回头,叫来怀朗。
怀朗诧异道:「唐泽说九娘确实是往江州来了!他们昨天就该就到了才对。」
那头,周嘉暄反应过来,明白九甯没和周嘉行一起回江州,而且周嘉行以为九甯在江州才会直接进城。
他脸色阴沉,道:「她没回来。」
周嘉行瞳孔急速收缩了几下。
这时,一匹快马从城外疾驰而来,泥土四溅。
「郎主!」来人奔到周嘉行面前,手捧一封帛书,下马跪地,「鄂州送来的!」
怀朗正想下马去取信,一道身影迅疾闪过。
周嘉行飞身下马,比他更快一步拿走帛书,展开来,眸光如电。
他看完信,手背青筋暴起,眸子里暗流汹涌。
她居然去了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