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番外一
暴雨如注,湍急的水流吼叫着拍打岸边岩石。
营地被雨水浸泡,士兵抱怨连连。
周嘉暄下马,蹚过积水,走进位於高处的大帐,蓑衣被雨水打湿,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脱下蓑衣,坐到书案前,拿起一封信。
信是九甯写给周都督的,几天前周都督在河南府和他分别,动身去长安了,信使不知道,照例把信送到军中,最后转呈到他这儿来了。
周嘉暄没有拆信,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迹。
从九甯返回鄂州以后,他隐隐有种感觉,她仿佛和他疏远了,又仿佛没有。
也许她发现五娘的事了。
是他派十郎去鄂州找五娘的……原意是想打探清楚周嘉行到底对九宁做了什么,可五娘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刺杀周嘉行,还伤了九宁。
幸好她只是受了惊吓,没有受伤。
周嘉暄放下信。
他想起周都督离开前和他说的话。
「青奴,如果一开始你就放弃了,那就不要再回头,人还是得往前看。」周都督没有明说,拍拍马脖子,眺望宽广的河面,「观音奴都放开了,你何必执着?」
周嘉暄不知道周都督知道多少,祖父不爱管事,但其实什么事都瞒不住他。
「阿翁……您呢?」他勒马河边,聆听雄壮的怒涛拍岸声,「您为什么没有往前看?」
周都督白自己孙子一眼,「老子乐意。」
周嘉暄笑了笑。
是啊,观音奴放开了。
又或许说,她从来就没有在意过。
当父亲和兄长一次次让她受委屈时,她没有迁怒到他身上,也没有撒娇非要他站出来替她出头,她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阿兄也为难呐!」
「阿兄对我可好了。」
他扛不住压力,离开周家,她也没有说什么,笑着送他出门。
这一别,就是几年。
恰恰是她命运转变最重要的时候。
他没有陪在她身边。
再见的时候,物是人非。
他许诺过会好好照顾她,但他食言了。
她依然和以前那样,一脱险之后便写信给他报平安,告诉他她一切都好,要他和周都督不必担心。
她知道他优柔寡断,知道他当断不断,她没有怪过他。
他总是劝她小娘子应该软和一些,多忍让,不要和父亲对着干,她乖乖听着,转头就叉着腰把周嘉言气得脸红脖子粗。
被他逮到,嘿嘿一笑,梨涡轻皱。
不认错,也不会改,但知道他是好意,没有出言讽刺他。
她总是体谅他。
只因为在她小的时候,他曾呵护她,关怀她。
然而,她又何尝不是一直在以她的善解人意来温暖他?鼓励他?
帐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亲兵掀帘入帐,道:「大将军吩咐,明日攻城。」
周嘉暄抬起眼帘。
这晚,雨终於停了,积水消退。
第二天是个晴日,大军攻城。
周嘉暄不熟悉战事,用不着亲临前线,他主要待在后方负责驱赶溃兵。
他和幕僚一起,立马高岗,远望被蓄势待发的鄂州兵包围起来的府城。
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如奔涌的浪涛,撕开守军的战阵,势如破竹,向着斑驳的城墙下列阵的敌军冲去。
炮火轰隆声和惨烈的厮杀声响彻原野。
周嘉暄看不清楚双方的战甲,也看不清楚阵型。
他眼中只有那个率领骑兵冲锋的高大身影,手执长刀,肩负弯弓,骑在一匹被血水染红的黑马之上,刀尖直指那斑驳却坚固的城墙,振臂一挥,敌军将士纷纷坠马,血浆四溢。
如狼似虎,凶神恶煞,果决又警醒,浑身戾气,战场之上,下手从不手软。
周嘉暄以前觉得,周嘉行能够保护九宁是因为他武艺高强,手里有兵,还有多年漂泊积累的钱财和人脉。
如果自己也变强了,也能庇护九宁,让她可以安安心心当周家小娘子。
他不会逼迫九宁做什么。
周嘉行对九宁的控制欲太强了,他不是九宁的良人。
后来,征伐中和周嘉行相处的时日久了,周嘉暄发现自己错了。
假如身份转换,周嘉行一直待在周家长大,没有忠诚属下跟随,没有富可敌国的财富,没有三教九流的拥护,只是个身无分文、不受人重视、被轻贱的庶子,他依然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九宁。
在九宁被送走时,周嘉行会果断和宗族斩断关系,带九甯离开江州,陪九宁去找寻她的身世。
即使这个过程中他们会吃苦,会遇到很多磨难,在乱世之中颠沛流离。
周嘉行也不会退缩。
而不是像他这样,纵然不赞同,还是屈服於宗族的决定。
……
这晚,他们结束战斗,成功登上城头。
周嘉暄带领副将打扫战场,掩埋屍首,清理人数。
前几日都在下雨,为了防止疫病,周嘉行命令军队帮城中百姓清理被污染的河道。
夜幕降临,城墙上的血迹被夜色掩盖,旗帜猎猎飞扬,战士身上的铠甲在月夜下闪烁着凛凛寒光。
周嘉暄在城墙上踱步,手指抆过被大刀砍出一条条碎裂痕迹的砖石,忽然问身边一直跟随他的书僮饮墨:「我是不是来过这里?」
饮墨现在是文吏了,两手揣在袖子里,仔细想了想,茫然地摇摇头。
「三郎从来没来过北方,怎么会来过府城?」
周嘉暄眉头轻蹙,望着城下沐浴在黑沉沉夜色中的苍茫原野。
他仿佛来过这里。
……
周嘉行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城中最后一批溃兵投降后,他带领人马出城,据精骑说,他要亲自去查看地形。
其他节镇派来的援军不过是走个过场,并不是主力,进城以后摆起宴席,邀请周嘉暄参加。
周嘉暄赴宴归来,喝了些酒,草草洗漱,躺下休息。
意识朦胧间,他听到九宁的哭声。
「观音奴……」
他心里一阵绞痛,伸手拂去她眼角泪珠。
九宁端坐在长榻上,神情哀戚,泪眼朦胧。
周嘉暄低头,发现自己跪在她面前,哽咽着道:「阿翁战死,部将叛乱,江州危在旦夕,汴州军已经包围县城……观音奴,我们只能向鄂州求救。」
九宁小声啜泣,嘴角轻轻扬起,努力挤出一丝欢快的笑容,以帕拭去眼泪,望着他,目光坚毅。
「阿兄,我晓得,阿翁死了,没有人能护住周家……我、我愿意去鄂州,嫁给薛刺史。」
说完,她轻轻发抖。
「我,我不怕。」
周嘉暄痛苦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