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2)

§ 第45章

按照朝廷律例,乡试首场考七题,分别为四书三道,五经四道,考生选本经作答。

当然,这七道题中又以「两个第一道」为重中之重。

有书吏举着贴了试题的木牌来回走动,程岩快速一扫,见四书第一题为「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而《周易》五经首题则为「垂衣裳而天下治」。

他将几道考题誊抄在纸上,又写上姓名、籍贯、本经等等,便闭目沉思起来……

巷道中有巡考监察,由於程岩名声在外,刚才唱名时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因此巡考们也不免多关注了几分。

可半天一晃而过,程岩却一动未动。

若换了其他人,巡考只会当对方肚子里没墨,但见程岩如此,他们则认为此子果真稳重,不愧是皇上看中的人才。

对此,程岩并不知道,他只是想把题答得更好一些。

院试他故意藏拙,但乡试却不会了。

一来,乡试中人才济济,藏拙只怕会被挤下去;二来,程岩总要对得起皇上的夸赞,若文章不好,岂不是落了皇帝的面子?

「偶像包袱」极重的程岩,在冥思苦想两个时辰后,终於提起了笔。

「民既富於下,君自富於上。」

破题之意很直白,即「如果百姓治富於下,国君当然会治富於上。」

这道四书题出自《论语》,其核心便是「富民」。

当时鲁国财政十分困难,鲁哀公便问孔子的弟子有若,「如果遇上饥荒,又该怎么办呢?」

有若回答:「可以消减田税,只抽百姓一分税。」

鲁哀公很不解,鲁国现在只抽两分税都不够用,若再减少一分,还不得穷死?

有若却说:「只要百姓富足了,国家就不会贫穷;反之,如果对百姓征收过甚,必将使国家民不聊生,那您又怎会富有呢?」

此题答起来并不难,但要答得出彩还是要下一番功夫。

首先,你要明白主考官选择这一题的意义。

程岩琢磨了杨文海的性子,认为其表面上是让考生阐述儒家的富民之方,但真正用意无非是想跟土改新政扯上关系,拍一记皇上的马屁。

因为圣人所说,皇上正在施行。

但你也不能真拍马屁,毕竟这是一场考试,皇上虽说不年轻了,但还不至於昏聩至此。

你要借圣人之口讲出你的主张,并且让读卷的人知道,那些美好的前景,皇上正在带领我们实现。

因此,程岩先是论述了一番「富民」的重要性,又相继提出了「节爱用人」、「什一而征」、「先足其民」等等观点,从而推衍出民本、仁政的结论。

由於早已打好腹稿,他写起来一气呵成,挥洒自如,很快便作成一篇。

细细检查一遍无错后,程岩没有急着誊抄草稿,而是看向了后两道四书题。

后头两道都是截搭题,所谓「截搭」便是将句子截断再行牵搭。比如第一句是「今日,你吃饭了吗」,第二句是「王兄,准备去哪儿」,截搭起来就可以是「今日准备去哪儿」。

当然了,科举中的截搭题同样限定在四书五经的范围内。

眼前这两道截搭题,一题选自《中庸》,另一道则选自《孟子》,再加上第一道选自《论语》的题目,这次四书题就只剩下《大学》未被选中。

程岩一哂,心想果然如此。

其实南江府一直流传着一个荒诞的说法,称南江士子考试时只用钻研四书中的《论语》、《孟子》、《中庸》,完全可以省略《大学》。

为什么呢?

因为南江贡院沾《大学》必衰。

建和三年,苏省乡试题目为《大学》中的「如切如磋」,那一年贡院失火,烧死考生数人。

建和八年,苏省乡试又一次选《大学》为题,那一年有学生离开考场时,不知是精神恍惚还是人多太挤,直接落入龙门旁的水池里淹死了。

建和十六年,南江贡院不信邪,还挑了《大学》中的句子出了道截搭题,这次更奇葩,考试时突然刮起狂风,而号舍又年久失修,直接被吹塌了好几间,砸死考生一人,砸伤数人。

很邪门了有没有?还是「水火土」五行杀人有没有?

总之从此以后二十多年,南江贡院再也不敢挑战《大学》了。

程岩略一沉吟,便略过两道四书题,从而看起了五经首题——垂衣裳而天下治。

此题出於《易•系辞》,原句为「皇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

从他今天第一眼看到此题,内心就很亢奋,因为不久前,老师曾出过这道题让他练笔,又亲自指点了他。

以老师的水准,还不足以吊打全场吗?

若这样都考不中,他真可以找根木桩一头撞死,为江南贡院的五行死法再添一「木行」。

这也是程岩为何敢耗费那么多时间构思四书首题的原因。

虽说有些投机取巧,可老师让他练笔的初衷本就为了科举,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於是他提笔就破题——

「即所垂以验治天下,归於神化而已。」

不需半个时辰,程岩已作完整篇文章。

他感觉小腹微胀,便取了写着「出恭入敬」的牌子,示意巡考他想要上茅厕,因为考试时是不能说话的。

考场的茅厕不用多说也能猜到有多恶心,在程岩抱着「慷慨赴死」的心情去茅厕的路上,另一间号舍中的庄思宜正扬了扬眉,嘴角挂着一抹讽笑,玩味地盯着第三道四书义——「鱼鳌不可胜食也材木」。

呵呵,狗屁不通!

庄思宜自然审出此乃截搭题,原句出自《孟子•梁惠王》:「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

这一题搭得十分牵强,不但为难学生,也显出主考官的出题水准略次。

尤其上一题就截搭得乱七八糟,已经够让庄思宜鄙视了,如今再来一道,简直就是恶臭。

一般人遇上这种云里雾里的题目会怎么办呢?许多人会直接放弃,等写完其他题再来拼凑,或是直接空着。

但庄思宜不,他面对这样故作高深,实则不知所云的题目,便选择了一种看似很有道理,但实际上只是一堆辞藻华丽的废话来应对,最终作出一篇「皇皇大文」。

写完,庄思宜还通读一遍,心中冷笑三声,反正他前两题答得很认真,这一道题纵然出格,也无伤大雅。

何况,他的文采多么斐然啊!自恋者如是想到。

整个白天,考生们或奋笔疾书,或冥思苦想,或神情抑郁。

到了晚上,号舍中都点上了灯,程岩一天完成了三道题,而且有两道最重要的题,心情很是放松,早早就躺着睡觉了。

他想要睡出个好精神,明日再战。

愿望虽然美好,可要想在这种环境下安然入睡实在强人所难。

程岩整个人缩在一块儿,心里头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知等了多久,终於进入梦乡……

一考三天,每个人走出考场都腿脚发软,程岩和庄思宜皆不想说话,萎靡地爬上马车。

次日一早,又要入考场。

程岩刚从房里出来,庄思宜就凑上来抱了他一下,而后快速松开,「生辰吉乐,没办法为你贺生,就这样意思意思吧。」

程岩忍不住乐,「是不是有点敷衍啊?」

庄思宜:「不然呢?还要将你抱上马车不成?」

程岩:「……不了。」

由於第一场程岩考得很满意,第二场他就随便发挥了,只要不敷衍、不出格便成。

至於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五道,程岩还是捡着首题认真作答,之后几题则中规中矩地应付了事。

如此一连考到八月十七,程岩从贡院出来的瞬间几乎就要喜极而泣,经过端礼门时,他还与胡曦岚打了个照面,对方和平时一样翩翩风雅,只是走路的步子明显有些蹒跚。

两人隔着人群相视一笑,就见视线中突然多了张讨厌的脸。

谢林也冲着程岩笑,只是笑意有些耐人寻味,说快意也好,说不屑也行,反正让程岩观感不太好。

一旁的庄思宜也注意到了谢林,一眼横扫过去,吓得对方忙低下头,提着考篮匆匆走了。

等上了马车,程岩重重吐出口气,「终於考完了!」

「是啊,考完了。」庄思宜靠着车壁,背后塞了个软垫,「刚还见有人被抬出来,这哪里是考试,简直是索命。」

程岩心有戚戚,可也算彻底轻松了。

考生一轻松,就轮到考官们忙碌了。

子时,贡院公堂东西列房中灯火通明。

第三场的试卷已全数折登弥封,糊名编号,弥封官正准备将卷子转交给誊录所。

誊录所,顾名思义重在「誊录」二字。

考生们用墨笔答完的卷子被称为「墨卷」,但为了严防舞弊,誊录官们会用朱笔将所有墨卷重新誊录,录好的卷子则被称作「朱卷」。

待誊录结束后,朱卷还要交由对读所校对,待确准无误方可盖章,并将原卷封存,交由收掌所收藏。

以上,便是科场外帘官的职责,至於内帘官则大都只负责阅卷。

乡试的所有卷子,都将在诸位考官的监督下抽签分送至各房,每一房都有一位同考官负责,因此,同考官又被称为「房官。」

房官一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批改上百张卷子,自然还需要阅卷官帮忙。

阅卷官没有限定的人数,而是根据需求从各地抽调,先取进士出身者,如果不够,就只有从举人中选了。

此时,阅卷官们正批改着第一场的卷子。

某间阅卷房中,一位白发皓首的阅卷官正对着张卷子发愣,久久都未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