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4章
白露已过,初秋的风卷走了京城残余的暑气,缠绵细雨随风潜入夜色,润泽万物。
一大早,赵阁老府上,赵老夫人陈氏正伺候着自家老爷穿戴,随口抱怨道:「这天一日比一日更寒凉,老爷还不多穿点儿,您可不年轻了,上回太医也说过,您这身子经不起折腾,万一受了寒……」
赵文博不耐地整了整衣衫,「老夫的身体自己清楚,夫人莫要担心。」
陈氏知道赵文博是个驴脾气,只叹了口气,不再多劝。
待赵文博收拾好,早膳也都摆上了。
赵文博喝了一碗粥便要离座,陈氏皱了皱眉,「老爷,太医都说了您的身子得好好养着,我不求您人参燕窝,可咱们府里又不缺这点儿吃食,您好歹吃饱了再走啊?」
赵文博皱了皱眉,「今日事多,我得早些去值堂。何况今年东省大旱,最近京中米价上浮明显,更谬论其它地方?咱们府里是不缺粮,可皇上富有四海,如今每餐都只食四道素菜,老夫身为臣子也该以身作则。」
陈氏担忧道:「东省可是粮食大省,那今年米价可会大涨?」
「不知,且看收粮的情况吧。」赵文博见自家夫人眉头紧蹙,又安抚道:「我大安地大物博,粮仓也不止东省一省。」
可他心中却知形势严峻,盖因北军正深入草原与幽军作战,尽管目前战事顺利,可后方的军需粮草绝不能断,如今国库与各府库的粮食已征调了大部分,朝廷正为此焦头烂额。
不过这些话他却不好对旁人说,赵文博心中暗暗叹气,都说百姓靠天吃饭,其实一国又何尝不是呢?若大安年年丰收、粮食满仓,不但苍生得以温饱,大安的军队也能少受掣肘,要做任何事都更有余力和底气。
赵文博心事重重地坐上轿子,大安一般是三五日一朝,早朝并非天天都有,因此他直接去了文渊阁。
等到了值房,赵文博便让人泡了壶绿白茶。自他从关庭那儿尝过一次,就想方设法到处搜罗,可惜未果,最后还是皇上大方地赏下了半斤。
每每想到此事,赵文博都会在心中暗骂关庭死抠门。
阁吏离开后,赵文博的视线落在了桌案堆积的奏折上,他拿起最上头一本,恰好就是来自闵省曲州府的。
赵文博一挑眉,曲州府?不就是绿白茶的产地吗?
奏折署名乃是知府阮春和,赵文博打开折子,认真细看。
没多会儿,阁吏端着茶壶进来了,可当他见到屋中情景时,手中托盘落在地上,茶壶也顷刻间摔得粉碎。
只见赵阁老双目凸出,脸色涨红,握着奏折的双手连连发抖。
阁吏心头一慌,忙冲上前,就在他将要挨到赵文博时,对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赵文博晕倒一事很快传遍文渊阁,首辅张心岚和其他几位阁臣相继赶来,自然也不忘请太医。
此时,张心岚眉头紧锁,他知道赵文博近年身体有碍,之前还晕过一回,原本是想致仕的。可新皇登基不久,朝廷正需要他们这些重臣老臣,赵文博便按下没提。
但这段时间以来,赵文博人已精神许多,为何今日会忽然晕倒?
他找来阁吏问明情况,对方也一头雾水,惊魂未定道:「赵中堂吩咐下官泡壶茶,下官一回来,他就、就晕倒了。」
张心岚:「他晕倒前就没什么异常?」
阁吏思索片刻,冲疑道:「赵中堂手上拿着一本奏折。」
听了阁吏所言,张心岚很快从地上找到了那本奏折,他见奏折来自闽省曲州,心道赵文博若真是看了奏折才晕倒,那必然是天大的事。
会是什么?倭寇?海匪?赵文博不至於承受不住吧?
张心岚一脸凝重地翻开折子,但很快,他的神情骤然一变,捏着奏折的手连青筋都鼓了出来。
其他几位阁臣察觉出异样,各个精神紧张,却又不好打搅张心岚。
室内一片沉寂,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片刻后,张心岚缓缓抬头,张了张嘴,却未说出一个字。
「赵中堂,到底是何事?」关庭先前就瞄到了奏折属地,自是比旁人更紧张,此刻他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就怕听到什么噩耗。
「海水稻。」张心岚木然地蹦出三个字。
关庭一懵:「什么?」
张心岚吞了口唾沫:「曲州百川村,海边滩涂,能种稻。」
几位元阁老面面相觑,一时没有介面。
张心岚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他缓了缓心绪:「这份奏折,是说曲州府找到了一种能在盐硷地栽种水稻的方法,他们於今年春天在百川村海边滩涂试种,如今已收获了第一批长成的稻子。」
话音一落,室内再次陷入死寂。
张心岚理解众人所受的冲击,迳自补充道:「这种稻,便叫做海水稻。虽然第一批收获的稻子很少,但至少证明盐硷地的确能种稻,若能大范围栽种,便可为我大安人口密集处再增加耕地至少千万亩,增粮更是不计其数!更重要的是,这种稻长期种植,有希望改良土壤,让荒田再度变作良田!如此意味着什么,想必诸位清楚。」
「真有此事?!」
「不可能!」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来自关庭,后者则是林阁老。
张心岚递出奏折:「你们自己看吧。」
待奏折从诸位阁臣手中过了一遍,人人皆心潮澎湃,难以言表,也都明白了张心岚方才为何会如此反应。
关庭见奏折上明确提到海水稻乃由程岩一力推行,胸中得意的要上天了,他故作云淡风轻地捋了把胡须:「这孩子,惯爱胡闹。」
张心岚冷飕飕地看他一眼,心中暗骂:矫情!
不说其余几位阁老,就连因为立场问题不太喜欢程岩的林阁老都一脸激动,这可是恩泽千秋万代的事!但他仍心有疑虑:「赵中堂,盐硷地真能种稻?此事我从未听说过……」
护犊子的关庭立马不干了,「天下奇闻异事何其多,纵然是圣人贤者也不敢言尽皆知,而且奏折中不都写了,培植之法乃是从天竺寻来,我大安没有记载岂不正常?莫非林中堂认为,曲州府有胆子谎报此事,邀功请赏不成?」
林阁老面色一沉,正欲反驳,就听张心岚道:「此事事关重大,的确应派人去曲州核实、了解具体情况,毕竟奏折中也只说了大概。」
其余几位阁老纷纷赞同,关庭也无异议,他对程岩信任十足。
正事谈完,几位阁臣们便打算离开,张心岚刚往门口迈出一步,就听先头那位阁吏弱弱道:「那、那赵中堂他……」
张心岚的表情很可疑地僵了一瞬,诶?忘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金鱼脑,他干巴巴道:「奏折上所书乃是喜事,赵中堂多半惊喜过度才会晕倒,且等太医来吧。」
张心岚猜测的不错,等太医来诊过,确认赵文博乃一时心喜导致晕厥,并无大碍,反而因为这回晕倒冲发了体内挤压的邪气,也算因祸得福了。
於是第二天,一位钦差从京城出发,前往闽省曲州府求证海水稻一事。在他行船途中,日子便到了八月十二。
这天是程岩的生辰,而他也度过了重生以来最为平静的一个生辰,唯一收到的贺礼,是庄思宜亲自下厨煮的一碗长寿面,味道很好,可见是费了心的。
其实从今生算起,他俩已相识九载有余,从十八岁那年开始,每年生辰他都会收到庄思宜的祝福,今年是他俩互通心意后的第一个生辰,反而不如往年热闹。
但程岩却觉得极为满足,因为他喜欢的人也同样喜欢着他,他们可以陪伴、相守、共度余生。
所谓长相守,那便是一辈子的事,前生徒留遗憾,今生,他终於得偿所愿。
又过了几日,钦差终於到了曲州,阮春和领着程岩和一众府官热情迎接。
钦差并未在府城停留,而是直接去了百川村,尽管如今百川村的海水稻试验田早已空旷一片,但钦差走访了多地百姓,又在见到数百斤胭脂色的稻谷后,确认了海水稻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