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无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有那么一刻的怔神。然而只在下一个瞬间,怒色就窜上了脸。
关无绝骤然起身,冷冷抬脚“砰”地一声将桌子踹得移了位;同时上哗啦啦一推,直将那些饭菜汤水尽数扫落在地!
“关木衍!!”
似乎被什么彻底点燃了情绪,四方护法俊美的容颜染上了淬寒的狠戾,他指着老人的鼻子就怒駡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说什么混账疯话!”
“当年被老教主请出山来给少主解逢春生的不是你吗?”
“做药人弄死了几十个孩子的不是你吗?”
“叫老教主把端木临掠至烛阴教的不是你吗?”
“八年间每天给我灌药养血的不是你吗?”
“最后那稳稳一针刺穿我心脉的不是你吗?”
碗碟尽碎,劈里啪啦地乱溅。甚至有一片划过关木衍的臂,割出细小的一道血痕。
老怪医的脸上没有半点波澜,只是木然看着地上那一摊饭菜。
……真浪费啊。
“你到底在想什么!?”
护法震怒的声音久久回荡,重损的心脉承受不住这般激烈的怒火烧灼,骤然一阵紊乱的抽搐,尖锐的痛顿时叫关无绝额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你可别是……”他喘息着强忍剧痛,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可别是,事到临头后悔了吧……”
关木衍仍是不说话。
风从视窗涌进来,吹得他鬓边枯枝似的白发簌簌发抖。
……看看,看眼前这威风凛凛的小子,当年还是个那么点儿的小药人的时候,天天踮着脚给他做饭来着。
后来入了鬼门,再后来又做了大护法了,艺倒还是那么好,就是很少亲自下厨了。
“你难道不清楚,我当年为什么认你做养父么?”
……知道,他当然知道啊。
当年为了入鬼门,为了彻底将阿苦这个身份葬入尘土,刚被他亲穿心取过血的孩子摇摇欲坠地跪在他面前。从此向来孤身一人的百药长老有了个名义上的养子。
关无绝捂住心口咳了两声,忽然冷笑起来,“别当真啊,关长老。”
“这么多年来,我可是连一句爹都没叫过你的。”
关木衍叹着气儿,他回忆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寻常日子……算算已经快二十年了吧。
那是个寻常的午,太阳毒辣辣的,他懒洋洋地砸吧着嘴,对那个被掠来做药人的孩子说,“以后你给我做饭,我教你医术。”
……当年定下这么个交易的时候,这孩子还没遇见云长流呢,还不肯认命,还一心想活下去呢。
时光可走的有够快,怎么眨眨眼就长成了这么个不把自己逼死不肯甘休的样子。
关木衍忽然咧开嘴笑起来,“嘿嘿,后悔个屁。当真个屁。”
他似乎只在一瞬间就变回了那个不正经的怪老头子,耸耸肩把两一摊,龇牙咧嘴道:“江湖上不都传说么,百药长老无妻无子无友无仇,一辈子只醉心医药。刚才只是云孤雁那老魔头叫我来诈你一把……”
“唉哟,你还以为怎么着,我还能就因为吃了你几年的饭就心软了不成?没门,想都别想!”
关无绝死死地盯着他好半晌,忽然一口气泄出来,摁着胸口伏在桌案上淩乱地喘息,双发抖地从怀里翻出药来往嘴里倒。
药性溶血,已经马上就要完成了。他的心脉越来越脆弱,这样的疼痛也早在预料之。
不对,或者应该说,这些痛苦来临时反而比预料的轻了许多……
鞭刑旧伤的复发没有,精力衰竭乃至虚弱昏迷也没有,他都做好了和教主那样成天一刻不止地疼的死去活来的准备……然而如今却远远不到那种程度。
如果这也能算奇迹的话,护法觉得,老天总算也肯眷顾他一次了。
而桌子的对面,关木衍把往后一背,很清闲地踱着步子,彷佛对眼前人的痛苦视若无睹,悠悠道:“封脉镇元针是吧?我这里倒是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万慈山庄的一十二点穴法,素有世上穴功第一的称号。理论上来说,只要你能把这功法修炼至顶级,就可以通过震穴的方式,将封入你十二条经络的各穴位的针强行逼出来。”
关无绝已经把那一瓶药都一口口嚼碎了咽下去,咬牙忍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虚弱地喘道,“你不……不早说!”
这门一十二点穴法,其实他早就练完最后一式了。
那还是去年在分舵。他刚挨了碎骨,内伤重得根本就拿不动披星戴月双剑,又不愿松懈,只好把每日练剑的时辰改成琢磨这个。
……然后一不小心就琢磨透了。
这时候就能看出天赋这东西是多么可怕了,端木登发奋苦练多年,还比不过护法在伤重的时候换换心情随一练。
关木衍淡淡扫了他一眼:“不过我得告诫你一句……如今你动不了内力,哪怕真能将这门功法练到顶级,也会落入巧有余而力不足的境地。把针逼出来是不可能的了,最多最多……也不过把针给震断。”
“运气好的话,针尖偏离穴位,你的内力就能运行了;运气不好的话,断针不仅会搅烂你的筋肉,还很可能会刺伤你的经脉,到时候……你可就真的废了。”
关无绝一撑桌角站直起来,满不在乎地笑道:“我会当心些,大不了断他个两条经脉么,反正也疼不死我。最后哪怕只给我剩一半内力,那也值了。”
关木衍只掀了掀眼皮“唔”了一声。
护法走过来在他肩上一拍,总算放软了神情,温声道:“行了老头子,我能感觉得到,就在这几天了……咱们都快解脱了。”
说罢,他又好看地笑了笑。衣角一扬,挥挥转身走出了竹屋。
“我身边有教主派的阴鬼,无论是修炼还是拔针都不能明着来。说不定这几天要总往你这儿跑了,多担待。”
那潇洒的红袍背影,很快就在长长的药田小径消失了。
直到关无绝人已经看不见了,关木衍才推门走出了他的竹屋。
老人倚在屋门口的石碑上,朝着护法离开的地方巴望着瞧。
瞧了半天,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到。
天色倒是变得越来越阴沉了,真像是马上要来一场电闪雷鸣的大暴雨。
於是关木衍只能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自嘲地咧咧嘴道:“嘿嘿,解脱个屁。”
记得曾经有个故人痛駡过他,制作药人伤天害理,他总有一日会遭天谴的。
当时他没信。
现在天谴真的来了。
是个穿青衣捧医书的孩子,也是个披红袍使双剑的青年。
关木衍忽然一只捂着眼,沙哑地低笑了两声。
……自己呀,永远都不可能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