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阴教信堂的资讯网之严密,放眼江湖也可称一流,而阿苦更是自家的药人,想要造假难如登天!这也是花挽那一日如此自责的原因所在,可是假如,假如——
假如,并不是造假呢?
假如,从一开始就有两份籍案呢?
假如,一个药人於十九年入教,另一个药人於十八年入教……而间有人动了脚,移花接木地做了细微的改动,自然比完全伪造一个新的籍案简单得多!
啪的一声,份纸张掉落在地。
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
一份是十年前的记载。
……十年前,都发生过什么?
十年前,教内曾经往外遣送过一批药人。
这是因着众人都以为少主的逢春生得解,那些养在药门的药人有许多没了用处。
十年前,阿苦死了。
这是因着为他穿心取血。
十年前,关无绝入了鬼门。
这是因着……
什么呢?
一个神医的养子入了九死一生的鬼门,是为什么呢?不知道。这是规矩,从鬼门活着出来的人就可以斩断前尘,谁都问不出。
且等等。
可以,斩断前尘……?
第二份是曾经为少主养过的第一批药人的名录。
几十个孩子,都死了。
剩下一个活着的,记录却模糊不清。
乍一看没什么问题,毕竟药人低贱,从来都不会有人在意。然而仔细分析,却像极了被人刻意掩盖了一般!
而那时间是……十九年前。
第份比前两份新一些,是云长流继位为教主之前未雨绸缪,暗里托信堂查的大武林世家的记录。
这事连温枫都不怎么清楚,而关无绝那个时候还在鬼门更不可能得知,因此这份记录虽新,却是最罕为人知的一份。
而挑出来的这一份,正是有关万慈山庄的。那时候他花了大工夫,调查的很详细,细到连端木世家祖传的功法都摸得一清二楚,自然包括那一十二点穴法。
如何施展,效用怎样,招者是什么感受,多久可以自动解开,这些都逐一记载在案。
云长流忽然脱力地跪倒在地,床边的柜子哗啦地一声被撞倒了。下一刻,他的视线瞬间凝结。
地面上,几点早已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谁的血?
这是谁的血!?
他是不是……曾有哪次含血入口?
云长流头晕目眩,溃不成军。他猛地以撑住额角,黑发如瀑般散下来,遮住了惨无人色的脸,“不……不……”
不可能。
不可能,绝不会有这样的事。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绝望的事?
不是真的,这种事绝不可能是真的。
无绝,无绝,你怎么还不回来。
……
养心殿的正门霍然大开。
长阶下,温枫与叶汝正低声说着什么,又似乎在争吵。听见响声,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
云长流站在殿门口。
他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衫,长发披散,沐在清晨的明亮白光下。
叶汝尚未反应过来,温枫的脸色就一下子变得灰败,“教主,您……”
云长流的神情漠然而麻木,淡然道:“护法不肯回来……那换本座去找他。”
说着他踩着长阶往下走,走了几步,忽然颓然往前栽倒。温枫惊恐地尖叫一声,冲上去险险扶住了教主,却发觉触的身子冷的像冰,竟然在剧烈地发着抖。
温枫一下子哭出声来,好像是压抑了很久很久的东西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轻轻摇晃着云长流:“教主,教主您这是怎么了……您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了……”
“……不……”
云长流头疼的快要炸开,一阵砭骨的寒冷由内而外地席卷了四肢百骸,“不……”
知道了什么?
不,不,不……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他从来都是什么也不知道!!
——究竟为什么他从来都是什么也不知道!?
叶汝怔怔盯着云长流,忽然捂着脸抽泣起来。他腿一软伏倒在冰冷的地上,呜咽着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够了……够了……温近侍!瞒不过的,已经瞒不过了!我们本来就不该瞒的……”
“温近侍,护法大人最后的样子您也见了……我们不可以再瞒了,护法他实在太……”
温枫双眼发红地冲他吼道:“闭嘴!你给我闭上嘴!”
叶汝却用哀伤的眼神望着白衣近侍,这么多天熬下来,他终於也已濒临承受的极限。
那目光彷佛在说:还不够吗?还不可以吗?
如今逢春生已解,一切如初衷所愿,可教主还是知道了。且又是知道得这么快,这么快!
护法定然也是没想到的吧。
事已至此,为什么还不能承认呢?
云长流眼神忽然一动,他望着叶汝问:“无绝呢?”
叶汝仰起头,抿着唇不说话。
云长流又问:“你方才说护法,护法呢?你可见过他了?”
叶汝轻轻道:“禀教主,护法已经不在了……”
温枫彷佛被雷劈了一般僵硬住了,可他却一动也没动,一句话也没说。
连叶汝都看得出来瞒不过了的事,他跟了云长流十多年,能看不出来么?
“我知道……”云长流眼神涣散失焦,断断续续地呼吸着,低声喃喃,“我知道他不在这里……我正要去寻他,带他回来。”
叶汝艰难地凄凄笑道:“教主,您是不是知道了?我不是真正的端木临。”
“端木临在哪里?”
“他不在了,他……死了。”叶汝咬着唇,这一刻,积攒多日的心灵折磨都从他喉咙里涌出来,“我也不是真正的阿苦……对,我根本就不是您的阿苦!我不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是!”
“……阿苦在哪里?”
温枫陡然喊道:“教主!够了,够了!不要问了……”
云长流忽然一个激灵,他怔怔地扯了一把温枫的衣袖:“我今晨喝的是什么药?”
“教主,教主我求您别问了……”
温枫泪流满面,他不敢看云长流那迷茫无措的眼神,“教主,这都是我们的错!都是我们的错!您不要这样……您什么都别想了好不好,余毒未清,求求您先回殿里再说话……”
“无绝呢?”云长流又问了一遍,嗓音抖的碎了一地,“护法究竟在哪里?本座不逼他回来了,他爱往哪里去都随他喜欢……本座只是想要看他一眼,只看一眼……不,我也不必见他,只要知道他在哪里——他人到底在哪里!?”
“说话!”教主陡然激动起来,温枫的流泪不语叫他心内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暴怒与恐慌,“为何不回本座的话!?关无绝在哪里!?”
温枫崩溃地喊道:“护法他,他——”
他嘴唇抖动,却说不出来后面的话。
忽然,云长流收敛了怒容。
他竟低哑地笑了一声。
“……他……死了?”
温枫几乎要晕过去。但云长流又立刻摇头,茫然地喃喃自语,“……不,不会。无绝说会回来的——他怎么还不回来?”
教主猛地挣开温枫,跌跌撞撞地要往前走,只觉得这一片晨光炫目得不真实。
他究竟身在何方?
这里是现世,还是一场噩梦?
他要亲自带他的护法回来。
“他回来了,教主!”
叶汝忽然崩溃地抱住了自己的头,他高声哭道:“就在昨天,护法大人他……您已经猜到了是不是?是不是?您知道他回来做什么的——他为您取了心血做药……”
“他是阿苦,他才是您的药人阿苦!”
云长流眼前轰然一黑。
霎时间,他只觉得魂灵和身躯都脱离开来——他已然感觉不到自己在说话,却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自己的口发出来:
“让我死吧。”
“今晨您喝的药,那是……是……”
温枫面无人色地惨笑,笑着泪珠就又掉下来,颤声道,“那药材里……啊,那里面……有一味九叶碧清莲,有一味药人心头血。”
“那都是护法拿命换回来的,他想叫您活下去啊教主……”
白衣近侍的哭声,在云长流耳畔渺远起来了。
护法……
他的护法……
他的无绝。
他的无绝,没了。
云长流双目漆黑空洞,他捂着胸口紊乱地喘了几口气,就缓缓地倒了下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头脑深处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大量的记忆,从那个沉寂已久的断层深处喷薄而出。
那是他丢失的少年时光,是他丢失的一个人。
云长流的心头下了一场雪。
苍苍茫茫,不知东南西北。
在雪,他穿过斑驳的光影。
在雪,他穿过生死的幽径。
他似乎历经了千万里的跋涉,最终抵达一个安宁的尽头。
在那个尽头后面的终焉之地,雪停了,春天到了。
温暖的春风吹绿了神烈山,他看到一间秀气的小木屋,屋前屋后都是大片的桃林,淡粉色的桃花儿正在枝头怒放,如梦似幻。
云长流恍恍惚惚地穿过缤纷的落花,走到木屋门前。他抬一推门,门吱呀地一声轻响,打开了。
外头的阳光从敞开的木门照进里面,照得地板都像是铺满了金叶子。
屋内有个稚嫩的小少年背对他坐着,里散散捧着卷书在认真地读。一身青衣被晨曦打亮了大半,秀气的侧脸和下颔也被镀上一层流淌的金晕。
云长流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轻轻地叫了声:“阿苦?”
於是那小少年闻声转过头来,白肤黑发,清隽秀美,那一双眸子澄澈得动人。他将里的书卷一扔,挑眉含笑道:“少主,你今儿来的好晚,叫阿苦等了好久!”
云长流忽而温柔地浅笑起来:“无绝,本座找到你了。”
那孩子笑得更开心,他站起身来,身量忽然拔高抽长,青衣染上赤红的颜色,就像青苗被烧成了一团火。
转眼间,竟已是关无绝站在他面前,红袍护法微微仰起下颔,略显无奈地含着笑,歪头挑眉道:“教主,您怎么现在才来呐,无绝等不了您了。”
下一刻,关无绝有些不舍地转身,墨梅红袍扬起一个教主见惯了的潇洒不羁的弧线。春阳闪动,桃花飘落,四方护法的身影就像是要溶化在这虚空一般,倏然淡去。
云长流惊恐地伸去牵护法的衣角。
那一抹赤红,却在他的指尖寸寸消散了。
——《无绝》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