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1 / 2)

无绝 岳千月 4760 字 2个月前

第112章 晨风(1)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

一个小瓷杯被推到少年的眼前。

阿苦盯着它看。里面盛的东西无色无味,似乎只是清水。

可他却知道这是什么,醉仙乡,药门最上等的迷药。这一小杯喝下去,足够他人事不省地睡上三个时辰。

此刻他已经不在息风城内了。四周是寒铁打成的密室,光线很暗,像极了药门的取血室。还有些冷,这是为着取心血之时便於抑制血流的速度。

阿苦往低里压着眉,双手拢着肩上披的厚实大氅,嗓子发哑,“我不喝药。”

其实本不至於如此,只要他运行真气,连神烈山上的风雪之寒都可抵御,哪里还受不住这么点冷?

可如今却又不同,他宁可受冻,也要多省下这一点点内力用以取血时护持心脉;一如他宁可生受长针穿心之痛,也要保持意识清醒——所谓毅力和执念在死亡面前究竟能有多少反抗的力量,他自己也估摸不清,阿苦只是不愿放弃任何一丝生机。

他垂下头,用脸颊蹭了蹭大氅的毛绒。云孤雁与温环也在这间铁室之内,双双向他投来复杂的目光。

关木衍正在借着火烤针,闻言便怪异地冷笑起来,道:“别小看穿心之痛,你不喝迷药,一个不好有可能会疼死咧。”

“不会,”阿苦坚持道,“我有数,疼不死。”

多疼一些,他反倒觉得挺好。

疼痛最能使人清醒,他不怕疼,他怕醒不过来。

“行,”关木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挥挥手,“脱了上衣,躺到铁床上吧。”

阿苦起身,并无犹豫地褪了衣,露出柔软无暇的胸膛,走向里处的机关铁床。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躺过这玩意儿了。

在铁床旁站定时,阿苦将手掌覆在自己的心口。他知道……很快,自己的左胸上就要烙下一个永久的疤了。

……

一把剑挂在木屋边床头的墙上。

云长流盯着它看。阿苦今晨便走了,他送他直到息风城外十里的那个红亭才依依挥别。

阿苦向他道别时,少主曾没来由地一阵不安。然而云长流并未细想,只当是对其前路漫漫的担忧。此一别不知何时方能再见,若说他不难过不失落,那连自己都不信。

没了阿苦,他无所适从。到底仍是习惯性地走进了阿苦的桃林,明知这间木屋没了主人,云长流却还是喜欢过来坐着。

可他却看到了这把剑。

木屋内大多东西都被收走了,床铺也已经被拾掇过了,该带的东西都被带走。可这把崭新的宝剑——他昨日才送给阿苦的随身佩剑,却彷佛被主人遗忘在了这里。

是忘记拿了么?少主暗想,如此长途远行,怎可没有一把好剑随身?

阿苦才刚走没多久,如果现在去追的话,应该是追的上的。

云长流伸手取了那把剑,转身匆匆出了木屋的门。他还有些暗暗的愉悦,这算是找到了个好借口,还能再见阿苦一面。

哪怕只是短短一面,哪怕终究还要告别……最后能多看一眼,也足以叫他心中多生一丝欢喜。

温枫正在门外候着,见少主行色匆匆,忙跟上去问:“少主?您这是……”

云长流扬了扬手中的剑给温枫看,言简意赅道:“他没带上。”

温枫心下一跳,一些事情……他还是知道的。小近侍面上不动声色地微笑道:“已经追不上啦少主,再说,阿苦他还不会在路上买剑么?您这是关心则乱呢。”

长流少主哪里肯依?他正想着还能见到阿苦,再多陪他走一程,送剑反而是次要的。

云长流全不听温枫的劝,他思量着若是再去找马定然来不及,索性直接运起轻功,纵身便往山下而去。

温枫拉不住少主,以他的武功也跟不上云长流,在后头急切地喊了几嗓子没得到丝毫理会,简直又气又慌。

毕竟,阿苦根本就没往哪个方向走啊……少主再拼命地追,又怎么可能找得到他想找的人?

事到如今,也只能希望等云长流发现追不上人之后,能别再犯拗乖乖回来才好。

温枫叹了口气,认命地跑回息风城找马去了。

……

神烈山北,暗室之内。

铁床内置的机关“哢哢哢”地旋转,床头一端缓缓抬起,倾斜着竖起来。而躺在铁床上头,全身被机关锁住的少年也被带着立起,上身前倾,胸口朝向摆满了取血器材的小案。

这样一瞧,铁床倒不像床,更像是刑架一类的东西了。

阿苦久违地被上了铁扣,这回不仅是手足腕和脖颈,还有肘节、双肩、腰腹等处全被紧紧束缚起来,叫他一动也不能动。

云孤雁负手走到他面前,那双淩厉的眼扫过少年轻轻起伏的胸膛。

八年了,八年过去了。

八年前的那月夜,他脱了外袍给个小孩儿捉虫子玩,把小家伙抱在肩头抱上了神烈山息风城。

时间只一晃,药门里冬听遍地,那个被他设计掠来的万慈山庄临小公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起初只是为了安抚流儿,可不知不觉,他也算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了七年多。

别说是个人,哪怕是手里捏块石头,七八年下来也该趁手了。

云孤雁的脸色愈加阴晦,背在身后掩在宽袖下的手指微微曲起,又放松开来。

数一数他亲生的三个子女,流儿因着逢春生性子太僻静,面对他恭敬更多;丹景这些年越来越叛逆,几乎是见到他就要吵;婵娟那小丫头则总是怕他,父女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

反倒是眼前的这少年,从一开始就毫不客气地要糖要礼物,逮着机会就敢刺儿他闹腾他,习文学武又极优秀从不令人失望,平时也在他面前嬉笑怒駡无所顾忌……

云孤雁私下曾猜想过,凡俗人家的所谓“父子”,大抵,该是这模样的罢。

当然,云孤雁知道这都是假像。

他们不是父子,是粉饰太平的仇人。他若是能被这种虚假的感情所蒙蔽了双眼软了心,也不必做什么烛阴教主了。

只不过,这小孩儿真要是死了……

要是死了。

往后的日子,还挺没趣儿的。

许是被云孤雁注视了太久,阿苦抬头冲教主笑了笑,耳畔几缕发丝随他的动作摇晃,“如果我死了,教主就给我埋在那间木屋后头的桃花树下好了。”

“少主那边么……就按我们原先说定的:我那个神医‘师父’用他手中的奇药解了逢春生,代价是我从此跟着‘师父’云游四方,再不与烛阴教有所瓜葛。”

云孤雁突然冷笑道:“不是信誓旦旦说能活下来么,临到这时候知道怕了?”

阿苦平静道:“凡事总要把最糟的情况也想好了,不然到时候猝不及防,弄的手忙脚乱。”

……这时候,於他而言能想到的最糟,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云大教主,你们叨叨够了没有!?”

关木衍忽然烦躁地嚷嚷起来,走过来把云孤雁往旁边推了推,将接血的铜碗放在阿苦心口下的位置,把眼皮子一掀:“怎么的这是,舍不得啦?”

云孤雁黑着脸打了个咋舌,往后退去,给关木衍让开了地方。温环也走过来,低声唤了声:“教主。”

云孤雁挥手止住了温环,他又深深看了阿苦一眼,忽然道:“若是你当真命大,往后一直陪着流儿也好。”

阿苦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虽然如今不能动,却明显身子紧绷起来,无比惊喜道:“真的?教主可不要骗我?”

“本座自然言出无悔。”云孤雁哼笑一声,却转过身去,“只需逢春生得解,日后流儿定会继任烛阴教主。彼时他爱宠着谁护着谁,和谁结亲,本座还管得了么?”

阿苦反应过来就吃吃地笑,心道长流少主也真是的,居然真跑去和云孤雁说什么要结亲?

他想像着那时候教主的脸色,觉得定然十分精彩,就忍不住更开心了。

关木衍沉着老脸走上来,和阿苦对视一眼便默然移开了视线。

他的右手中捏着一根银白鋥亮的长针,针尖寒光隐隐。

铁室内一时寂静,在云孤雁与温环的注视下,关木衍伸手摸上阿苦的左侧胸口。他用力按了几下,找准那颗跳动的心脏,道:“闭眼。”

阿苦听话地闭上了眼。

……

神烈山北,横列着丛生的枯树与荆枣,一派荒乱之景。

这地方离息风城已经很远了。云长流皱了皱眉,环视四周……他觉着有些不妙,此时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或许是在哪里走错了路了。

这么一来,想追上阿苦大概是没希望了。少主心内懊丧得很,可更麻烦的是……在这陌生之地,他连回去息风城的路都找不明白了。

他又胡乱走了几步,忽然身侧黑影一闪。两只阴鬼跪倒在地,“少主留步!”

云长流意外地转过眼看去,在主子并无生命之危的前提下,阴鬼无召唤主动现身乃是大忌。这让少主心觉有些蹊跷。

又一想,大约是父亲专门嘱咐过这些阴鬼,不让他一个人走远了罢。

果然,就听那阴鬼道:“此处离息风城已远,请少主随属下等回城。”

云长流抿了抿唇不言语。他本欲答应,可心里又忽然地不安起来,总觉着哪里有问题。

少主抬了抬头,看见头顶四横八岔的枯秃树杈横亘在天边。

好静啊。

似乎方才还能听见初春的鸟鸣虫鸣,可怎的自打入了这片荒林,就安静成这样?

云长流本是喜静的。可这么种无声无息的反常的静,却没理由地让他心里难受。

阴鬼们再次叩首请他回去。少主并不欲难为属下,冲疑着点了头,跟两只阴鬼往回走了数步。

可几息过后,云长流再次止步,回头远远望去。

仍是杂乱的植被、贫瘠的山坡与积叠的岩石,与任何一座深山之景无二,似乎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仍是觉得怪,仍是放不下。

沉默片刻,云长流不顾阴鬼们的阻拦,再次迈步往前时的方向走去。

他每走一步,那股不安就浓一分,最后已经变成了惊慌,摇摇欲坠地挂在心头,却又促使着他继续向前。

阴鬼急道:“请少主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