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1 / 2)

无绝 岳千月 4088 字 2个月前

第165章 雄雉(1)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

此时此刻,温枫感觉自己终於达到了崩溃发疯的边缘。

数数,距离教主的生辰已经过去了四日。

四日前,云长流命火将熄,却在城外红亭苦等了关无绝一整天,直至气衰力竭,逢春生彻底爆发,眼见着就要撑不过这一关。

他脑子里吓得混沌一片,赶去药门求救,刚仓皇闯进去,就得到了一碗药。

药还是暖烫的,温枫却觉得他浑身的骨头都结成了冰。内室深处那取血床还是记忆中的铁黑,关无绝的肌肤却是惨白,他双眼柔软恬淡地合拢着,彷佛只是小睡片刻,可那胸口分明再无半分起伏。

云孤雁坐在床边握着护法的手,脸色沉阴并不言语。叶汝蹲在门口缩成一团,拉着近侍的衣角哭得泪流满面,抽噎着说取血已毕,说护法临去前还有遗言留於他……

后来温枫有点断片,他完全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转回养心殿内,又是如何服侍教主饮下那碗融了护法心血的药。

末了,近侍站在云长流床边,双手抱着那空了的药碗,看着碗底浅浅一圈儿残存的血迹,突然反应过来关无绝死了,浑身就开始止不住地打战。

他大睁着眼,牙齿咯咯地撞。他麻木地心想,结束了,到这里就是结局了。阿苦最终还是求仁得仁,以他自己的性命终结了教主的痛楚与苦难,而他自己也注定背负这场梦魇,到死无法摆脱。

——可不管怎样,总算是落幕了。

直到醒来的云长流站在养心殿的长阶前,崩溃绝望地一遍遍问着护法的去处……温枫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就像十年之前的阿苦坚信“取血失败最糟糕的结果不过是死”一样天真。

云长流知道了真相。就在逢春生得解的次日,就在关无绝取血的两天后,比所有人料想的都要快得太多。

已被剧毒折磨至奄奄一息的病人如何受得住这等打击,云长流再次昏厥过去,这下又是三日人事不省。

这三日,温枫过的昏天黑地。近侍把最糟糕的情况都想了一遍,包括万一教主清醒后寻死觅活非要跟着护法去了的话,自己是该苦劝还是该陪着死。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还远远不是结束。

醒来第一句,云长流说,他都想起来了。

第二句,他说,要去见阿苦。

云长流知晓了关无绝即是阿苦,和云长流想起了阿苦,有什么不同?

倘若前者,哪怕是得知了护法曾经做过药人,曾经与他两厢情愿,又曾经为他舍命取血……关无绝之於云长流,仍还只是四方护法关无绝。

然而后者……

那可是阿苦啊。

是曾经长流少主当作心头一抹暖光来倾心宠爱了七年的阿苦;是那个明媚放纵的青衣少年,卧龙台上约过诺,初春桃林许过情;是说生死与共,是说一世厮守,是说昭告上天,与君相知无绝衰。

而不该是那个药门里一面之缘的古怪药人,被他舍在身后断了气息;不该是满身旧伤的阴戾残鬼,重逢时卑微地跪在他脚下;不该是劳苦功高的四方护法,骄阳殿前二十七鞭碎骨,落在那已承了太多苦楚的脆弱身子上;最不该兜兜转转回到原点,还是那一碗血药,约定归来的人,再无归期。

最终,温枫并没能如他所愿,崩溃发疯。

因为他发现,云长流似乎先他一步……疯了。

……

神烈山下,树木已经生出了新枝叶。

云长流白袍罩在木丛的阴影之下,艰难地扶着沿途的树干,踩着碎石乱草,一步一挨地往前走着。

他病了太久,如今哪怕除了毒,体力却还远远未能恢复。昔日不过一个轻功就能赶完的路,如今却要这样磨上许久。

云长流那般的人,哪怕疯起来,外表上看也是无比平静的。

他得知了一切真相,得知了关无绝的死讯,甚至烟云宫里都来人说老教主已做主将屍身下葬了……云长流却没哭没喊,只是坚持要出城去找那间木屋,他说阿苦还会在那里等他。

温枫从旁扶着,他一路眼见着教主喘息渐重而脸色也愈差。可偏偏怎么劝也不管用,就和几日前教主回光返照怎么也要出城等护法时一模一样。

近侍心底的恐惧越来越重,他曾想像过云长流得知了护法死讯后会如何失态地痛哭发泄,想像过自己会被扔进刑堂里受怎样的责罚,甚至想像过教主会不会变得如同老教主那样孤僻偏执。

可他从没想像过如今。云长流如今这样子,分明是连“关无绝已经不在了”的现实都不肯接受……

直到云长流熬到走不动,骨瘦如柴的手撑着树干颤抖不止。温枫终於看不下去,紧紧握着云长流一只手臂,悲怆道:

“教主您醒醒,您别这样……护法已不在了!您也找不到地方的,那片桃林已经……已经没了!”

云长流半边身子虚脱地倚在树旁,听到这句就侧脸过来。他眸中似起了一场茫然的雾,又似下了一场萧瑟的雨,重复着,“没……没了?”

“是。没了。”温枫心如刀绞,却忍耐地咬着牙,心道长痛不如短痛,“教主,您听温枫说……当年、当年阿苦入鬼门前放火烧了大半,后来老教主又派人将桃林残余的枯树伐了,如今那条路上的都是荒芜杂树。没有了桃花引路,没人能找到那间木屋的旧址在哪里……”

“你……”

云长流有些疑惑地抬起手,指着身前,“你在胡说什么?”

那里分明是一片荒凉,稀稀落落地生长几株矮小的乱树,灰暗山石色泽苍凉。

可教主却摇了摇头,嗓音淡漠地道:“不是在这里么。桃林。”

“……”

温枫张了张嘴,眼前一黑。

彷佛当头被浇了刺骨的冷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结了冰。

云长流很认真,完全不像是开玩笑。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折下一截树枝。

教主眼神温柔,抚摸着那生着尖刺的断枝,手指都划出了血,还轻轻地感慨,“……你看,桃花开得多好。”

“教……教主……”

这本该是十分可笑的场景,可温枫却笑不出来。近侍已经快晕过去了,他脸色青白,浑身哆嗦,崩溃道,“您别这样,求您、求求您……您别吓温枫……”

云长流并不理会温枫,他继续扶着树,脚步虚浮地走。温枫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跟,发着抖哽咽道,“教主……教主我们回去吧……都是温枫的错,求您别这样了,护法会心疼的啊教主……”

却没想到,云长流又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一段路,低声道:“这不是到了么?”

“您说什……”

温枫不敢相信,可当他下意识抬头,却惊诧得瞠目结舌。

……真的到了。

他那个连下山都能从南边迷路到北边的教主,居然真的……真的……在苍莽无边的神烈山中,在毫无任何路标的情况下,准确地走到了十年前的旧地。

穿过冷硬的山石,掠过盘亘的藤蔓,就在廖廖树影的尽头,视线豁然开朗,的确是那一间木屋。

却,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间木屋了。

那屋子已被昔年一把火烧得焦黑丑陋,又经了这么多年风吹雨打,木板都腐烂了,被虫蚁啃噬得坑坑洼洼。屋顶陷下去了一半,生了草的房梁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彻底坍塌。

没有屋檐上的桃花芬芳,也没有屋檐下的少年。

远远看去,这哪里是能住人的屋子。

分明是深山之中的一处烂木废墟而已。

“天啊……”

温枫心头如遭锤击,他腿一软,茫茫然跪坐在地上。

云长流却走上前去,便有几只被惊扰的小虫簌簌从木板裂开的缝隙里逃走。

他表情并无波澜,神色却无比柔和,彷佛眼前立着的还是那间精致秀丽的屋子,而不是一堆焦烂的木头。

大片湿滑的青苔攀上了木屋的阶前,而疯长的杂草已经要把门槛都淹没。云长流站在屋前,脚下踩着长草,侧耳贴上那已经很难称之为门的东西,似想听一听里头那故人的声响。

这个时辰,倘若昔年岁月未逝,阿苦该是在做早饭的,炉子上还会煎着药。

可惜,没有什么声音传来。

云长流眼神略黯。消瘦的手指屈起,犹豫了一下,开始轻叩枯朽的木门。

一下,两下,三下。

无人应答。

“阿苦,开开门?”

再叩。

一下,两下,三下。

无人应答。

云长流没有丝毫的不耐。教主忽而垂眸含笑,“山与氵夕”眉宇间的清冷霜雪倏尔融成柔柔春露,“你看……我没忘了这条路。”

他摩挲着木门,轻轻地叹息:“我一步……都没有走错……”

温枫头皮发麻,目光绝望,“教,教主……”

他泪如雨下,哽声呢喃,“教主……护法已经……”

云长流疑惑:“无绝?怎么不给我开门。”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门,“我进来了。”

温枫猛地闭上了眼。

这木屋,从外头看已经烂成这样,里面自然更加不堪,也更不会有教主想见的人……他不敢看云长流望见屋内时的表情。

木板发出刺耳的摩抆声,门开了。

屋内一片黑暗,与云长流苍白的脸形成了过於鲜明的对比。

十年的春秋过去,纷纷往事都积成了前尘。

放眼望去,满目萧然。木屋之内到处都积着厚厚的灰。外头的风灌进来,就扬起一片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