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帮助(1
经过了那日之事后,三夫人消停了许多,每常在乐安居或是景泰居大家遇上时,也都是客客气气的,也因此而让孔琉过了几日清静日子。
在这期间,珊瑚的父兄从庄子上回来了。
孔琉知道后,第一时间接见了他们。
让她惊喜的是,吴秉正带回来的庄子地形图十分详细,大到周围的山川河流,小到庄子上宅子的草图和那些温泉的所在地,再小到每一户住家的房舍……都一应俱全,让她虽未身临其境,却很容易就想象出了整个庄子的大概布局。
又听得吴秉正在一旁说道︰“周围的住家都是咱们的佃农,因为热地出息低,他们的日子都过得有些紧巴,每年除了必须交给咱们的粮食以外,剩下的粮食大多只够一家子人吃三到五个月,最长者也不过半年,而且他们交给咱们的田息,已经算是周边最低的了,其余时候,便只能靠吃野菜和去山上打猎为生,瞧着好不可怜见的!”他也是贫贱出身,虽然家人世世代代都在柱国公府为奴,吃穿是几乎没怎么缺过的,毕竟没有自由,日子也过得称不上多好,因此对那些佃农的处境,便很能感同身受。
孔琉听得一阵沉默。六千亩地说来颇多,但却没有多少产量,也难怪下面的佃农会吃不饱肚子,也难怪单靠那些出息要养活庄子的管事们都难了,尹大太太对她可真是有够好的!
她想了想,问道︰“那高管事呢?他们一家的生活过得怎么样?”
吴秉正眼里划过一份忿然︰“他们的日子过得好着呢,我见高管事娘子头上的簪子金灿灿的,怕是才炸过,高管事也是一身新衣衫,说是打算要给佃农们再加一成田息呢!”
再加一成田息?若是换成她处在那些佃农的立场,她宁愿不佃那些地了,也不愿意再受此盘剥,反正一年辛苦到头,也吃不饱肚子,还不如趁早想其他办法呢!
念头闪过,孔琉已急声开了口︰“不行,可不能让那些佃农们都退了佃,不然咱们哪来的那么多人手?”一旦她的大棚蔬菜开种,势必需要大量的人手,可不能让这些现成的人手都撂了担子,去谋了别的生计!
她吩咐吴秉正︰“你们先回去歇歇,容我先好生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明儿再来回话。”
“是,夫人。”吴秉正领着儿子行了个礼,便要退下去。
“且慢!”还没走到门口,却又被孔琉叫了回来,问道,“对了,依你看,庄子上种时蔬可行不可行?如果可行,种哪几样最好?”
吴秉正想了想,道︰“我见周边的住户们都种了好些韭菜白菘什么的来自吃,长势都还不错,只怕这几样菜比较好种。”
孔琉有些无语,韭菜白菜这些菜本来就容易活,一般不会太受土地冷热或是贫瘠肥沃的影响,他这说了跟没说根本没什么两样嘛!
她只得启发他︰“那茄子黄瓜莴苣豆角之类的呢?你有没有看见那些庄户有种植这些蔬菜的?”
吴秉正满脸的诧异,结结巴巴道︰“这些菜……不都是只有春夏两季才有的吗?”心里暗忖,夫人果然是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不通农事,便是再想让庄子起死回生,也得符合作物本身的生长季节啊,他原本还以为她所谓的种植时令菜蔬,是想大量种植适合这个季节生长的菜蔬呢,却没想到,是这样异想天开的念头!
孔琉不由哭笑不得,原来她说了半天,根本就是在鸡同鸭讲,“正是因为这些菜只有春夏两季才有,咱们若是能在冬季将其种出来,岂不是很大一笔收入?”
吴秉正依然一脸的诧异︰“可是……之前并没有在冬天里种过这些菜蔬啊,就算庄子多是热地,只怕也未必能行?”
话音刚落,孔琉就接道︰“之前没有人在冬天里种过这些菜,并不代表就不行,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下去后就买种子去。”命一旁珊瑚,“立刻找谢嬷嬷再支五十两银子来!”
待珊瑚应声而去后,方又继续与吴秉正道︰“你们父子明儿一早再去庄子上一趟,除了将买的种子都带去先种着试试外,另外就是让高昌顺两口子回来见我,就说我听说他们要给佃农加一成田息后,觉得可行,想问问他们一些细节问题,让他们尽快回来一趟!”至于回来后还能不能再回去,可就由不得他们了!
“是,夫人。”吴秉正一一应了,却面露难色,“这个季节,并非是内仓司下放种子的时节,夫人才说的这些菜蔬种子本又稀缺,只怕很难买得到种子……”
孔琉一怔,拜这些日子以来看《天工开物》所赐,她已大概知道古代的种子、尤其是比较稀缺一些的品种的种子,一般都是到了一定时节,由朝廷统一下放,私人手上一般都没有……她倒是没想到这个问题!
她沉默了片刻,方与吴秉正道︰“你们先下去罢,这个问题让我来想办法!”也不知道傅城恒有没有办法能弄到这些种子?如果有,她要怎么向他开这个口?如果没有,她又该再想其他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等到明年春夏两季培育出新种子后,明年冬天再种罢?到时候庄子上还有佃农吗?她到哪里找人手去?
打发走吴秉正父子,孔琉心里烦躁,禁不住在屋里踱起步来,古代就是这点不好,要什么没什么,竟连一些基本的种子都没有!
因为知道这事儿再拖不得了,晚间待傅城恒回来之后,孔琉也顾不得不好意思了,趁在净房服侍他换衣衫的空档,将事情简要说了一遍,“不知道侯爷有没有法子能弄到那些种子?若是侯爷这般神通广大都弄不到了,妾身就只能等来年再试了。”先把高帽子给他戴好,看他待会儿还怎么好推脱!
傅城恒是约莫知道她有个陪嫁庄子是热地的,虽然不满于柱国公府如此唬弄她一个弱女子,但毕竟是她的陪嫁,依理他是不该过问的,因此一直没有问过她相关的事。这会子忽然听她提及,且一开口便是请他帮忙,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反倒有几分高兴,却并没有直接应下她,而是问道︰“你是如何生出利用热地种植时令菜蔬这个想法的?倒是挺新鲜的!”
孔琉含混的说了一句︰“从书上看来的。”忙又问道,“不知侯爷可否能弄到?”
傅城恒未知可否,而是又问道︰“万一你这个想法失败了呢?要不,我帮你找几个精通农事的人去看看你那庄子,看种植些什么最好?若是实在不行了,就让它空着也没关系!”他的妻子他自己会养,根本不需要靠着陪嫁过活儿。
这话是在间接否定她的想法吗?孔琉心里一堵,很想硬气一把说他不帮忙就算了的,但一想到自己眼下除了找他帮忙之外,还真再找不到其他人帮忙,只得忍气说道︰“多谢侯爷的好意,妾身还是打算先试试!”在现代男女平等的社会对女人来讲,尚且有什么都不如自己有钱有事业来得让人安心,更何况是在女人没什么地位,只能依附于男人而生存的古代,她才不要将自己变成一株菟丝草,仅仅靠着男人的宠爱过活,不然将来色衰爱弛了,她岂不是只能做一名深闺怨妇直至死亡的那一天了?
她都已这么说了,傅城恒还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道︰“我明儿帮你找找人!”
孔琉忙屈膝道了谢︰“那妾身就先谢过侯爷费心了!”看时辰不早了,跟他一起去了乐安居。
方走到乐安居正房外面,就听得里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有抱负的人不可以不胸怀宽广,刚强勇毅,因为他肩负着重大的使命,而实现使命的道路又很遥远,把实现‘仁’的理想看作自己的使命,不也很重大吗?直到死才停止奋斗,这不也是很遥远的吗’?太祖母,我说得对吗?”
是傅的声音。
傅城恒刚毅的脸部轮廓就一下子柔和了下来,狭长的双眼里也染上了几分笑意,连小丫鬟要进去通禀也被他抬手制止了,然后自己撩帘走了进去。
孔琉见状,忙也跟了进去。
就见傅正身姿笔挺的站在老太夫人的罗汉床前,在大声背诵着《论语》︰“学而不思则罔,死而不学则殆……”
老太夫人和一侧的初华都正满脸是笑的听着,洁华则坐在一旁,低着头在专心的玩着孔琉给她的那个芭比娃娃。
还是侍立在一旁的卢嬷嬷最先看见二人进来,忙屈膝行礼︰“侯爷,大夫人!”曾祖孙几个方发现二人进来了。
傅的背诵声就戛然而止,有些局促的低下了头去,洁华更是受了惊吓一般忙将手里的娃娃放到了身后去——兄妹两个都不是一般的怕傅城恒!
傅城恒这会儿显然心情正好,也就没有计较儿子的胆小,也没有计较洁华的怯弱,在给老太夫人行过礼后,反而是难得和蔼的看向傅问道︰“是谁教你背《论语》的?”
傅见父亲和颜悦色,胆子稍稍大了些,“回爹爹,是大姐姐教的。”
初华在一旁笑着插言道︰“女儿因见四弟连日来功课进步不少,想着暂时又没有新的功课要学,所以自作主张教了他一些《论语》,教的不好,还请爹爹指正!”跟弟弟妹妹见了父亲或多或少都有些害怕不同,她好像从来没有怕过傅城恒,应该是她是傅城恒第一个孩子之故。
傅城恒听完大女儿的话,眼底笑意更盛,点头道︰“你是个好姐姐,教得很好!”命人去他书房取前儿个皇上赐下的白玉镇纸来赏给初华。又赏了傅两柄扇子,还破天荒赏了洁华一枚玉佩,弄得小丫头很是受宠若惊,趁大家都不注意时,献宝似的捧了那枚玉佩走到孔琉面前,欢喜的说道︰“母亲,这是爹爹赏我的玉佩哦!”
不过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玉佩,却能让小丫头高兴成这样,只因为是父亲赏的……孔琉不由有些心酸,蹲下身子怜爱的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道︰“母亲帮洁姐儿戴上好不好?”第一次觉得“母亲”这个称呼,也不是那么的难以忍受,反而很自然的就说出了口。
“好好好!”洁华点头不迭,“母亲帮洁姐儿戴,母亲帮洁姐儿戴……”
孔琉就接过玉佩,动作轻柔的帮她系在了脖子上。
洁华近距离看着她的脸,小小的脑袋瓜里不由有些迷惘,母亲明明很漂亮,是她见过最好看最好看的人,待她也很好,会很温柔的跟她说话,会给她做好看的布娃娃,为什么祖母和三婶婶还要说她是坏人,让她一定不能跟她亲近呢?
此情此景傅城恒因正跟初华和傅说话,没有看见,但上首老太夫人却是看在眼里了的,不由暗暗点了点头。她之前就觉得这孔氏是个好的,待几个孩子虽然并不太亲近,却也从不会违心的去讨好,意图通过讨好他们几个小的,来达到让他们大人另眼相看的目的;一旦说了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事,便都是出于为几个孩子好,且也一定是出于真心,因为她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所以她才会在那日三夫人挤兑她时,又敲打了三夫人一次,如今看来,她的确当得起她的维护!
待孔琉给自己系好玉佩后,洁华越发欢喜了,几乎是连蹦带跳到得老太夫人面前,献宝似的扬起脖子挺起胸脯道︰“太祖母,您看,爹爹给洁姐儿的玉佩,母亲给洁姐儿戴的,好看吗?”
被她小鹿一般清澈透明、满怀信任依赖的目光看着,老太夫人只觉自己的心霎时软成了一片,因含笑点头道︰“好看,洁姐儿戴上爹爹赏的玉佩后,更好看了!”又问,“洁姐儿可给母亲道了谢啊?”
洁华一听,不由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的说道︰“呀,我给忘记了!”
然后又走回孔琉身边,正儿八经的给她行了礼道了谢︰“洁姐儿谢过母亲!”
孔琉的心便也跟老太夫人一样,瞬间软成了一片,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洁姐儿真乖!”
这一番动静总算是让傅城恒发现了小女儿今儿个的不一样,难得的夸了她一句︰“洁姐儿也长大了,懂事了!”
于是洁华脸上的笑容便越发灿烂了,有些羞涩但更多的是喜悦的低下了头去。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间温馨得不得了。
就是在这样的温馨中,太夫人等被簇拥着鱼贯走了进来,见屋里众人面上都带着笑,因一边给老太夫人行礼,一边问道︰“什么事情这般高兴,娘也说来我们听听,让我们大家也跟着高兴高兴!”
老太夫人正要说话,一旁初华忽然抢着说道︰“回祖母,是因三弟近来学了《论语》,方才正背给爹爹听,爹爹听了觉得还不错,赏了他两柄扇子,所以大家都很高兴!”
“是呀,哥儿背得还不错,显见得不论是在学里,还是在家里,都是用了功的!”老太夫人一边笑眯眯的拿眼扫过众人,一边附和了一句。
三夫人心里有鬼儿,只当老太夫人这一眼是为警告她,因忙低下了头去,自在心里暗恨,面上却是半点不敢再表露出来,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了,省得又落得那天那样被老太夫人当众敲打不说,回去后还要忍受婆婆和丈夫冷脸的下场。
傅旭恒却笑得比他自己的儿子会背《论语》了都要开心似的,亲昵的摸了摸傅的头,对着他好一通夸,“真真是好孩子,小小年纪已有这般造化,将来咱们家可就靠你了!”又看向傅城恒,“都是大哥教导得好啊!”
傅城恒少不了和他客气几句︰“哪里是我教导得好,是祖母教导得好!”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屋里的气氛比之刚才又更好了几分。
吃饭时,照例是孔琉妯娌三个领着丫鬟们摆放碗箸和给孩子们布菜。
在给初华布菜时,她趁众人都不理会之时,飞快在孔琉耳边说了一句︰“你别以为我是在帮你,我是在帮我们长房!”然后又若无其事的吃起饭来。
孔琉却是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她竟是为了回敬那天她送娃娃给大家时三夫人那一番“玩物丧志论”,所以才教了傅背《论语》,并作了这一番安排的,偏偏又还要嘴硬,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长房。
她不由抿嘴笑了起来,第一次由衷觉得,初华其实很可爱!
于是在回到新房之后,孔琉的情绪依然很好,在和颜悦色的打发了来请安的三位姨娘之后,甚至极有兴致的问傅城恒︰“侯爷,您今儿个可是不打算去书房?若是不去,能不能陪妾身下一回棋?”
傅城恒何等敏锐之人,自然感受到了她的好情绪,但对她忽然提出要下棋这一要求仍然有些意外,不过下一瞬他便点头道︰“好!”朝外喊道︰“把棋盒子拿来。”
她既能写出那样灵秀的诗句来,只怕棋应该也下得不差,他也有好些日子没跟人好好下过棋了,今晚上难得可以好好过过棋瘾。
很快便见白书和蓝琴一道端了小棋几进来,摆在榻上,随即又捧出了黑白二色的棋子,方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孔琉于是毫不客气捻起黑子先走了起来,傅城恒看在眼里,淡淡笑了笑,觉得这个样子的她还蛮可爱,然后才执起白子走了起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黑子便被白子杀了个落花流水。
饶是傅城恒自诩见多识广,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脸上依然禁不住带出了几分诧异,他没有想到,孔琉的棋艺竟会这么烂,就像当初他没有想到她的字儿会写得那般拙一样!
偏偏孔琉惨败后犹不甘心,咬牙说了一句︰“再来!”便再次执起白子先走起来。
傅城恒只得暂时压下诧异,同时还有随之而生出的几分笑意,再次执起了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