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亲事
离了景泰居,与二夫人在岔路口作别后,孔琉玥本来是想直接回新房去的。
走到半路,忽然想到韩青瑶的病,於是改道去了外书房。
想是傅城恒已事先打过招呼,孔琉玥刚走到外书房外那条由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径上,远远的已有小厮看见,回了管事的婆子,由婆子接了出来。
“回大夫人,奴婢是外书房专司内事的方进家的。”
方妈妈高高瘦瘦的,头上只一根简单的银簪子,脸上素净的很,也没有搓粉描眉,身上是一身极严谨的大褂子,把全身上下都包的严严实实的,虽只是一个下人,身上却也有一股威严的气势,显见得在府里极有体面。
孔琉玥笑着点了点头,叫了一声:“方妈妈。”然后道,“我只是来找几本书的,方妈妈不必管我,只需告诉我藏书阁在哪里,我自己去即可,你忙你的去罢。”
方妈妈笑道:“藏书阁平日里都是上了锁的,只有奴婢身上有钥匙,还是由奴婢引着大夫人去罢。”
“这我倒是不知道,”孔琉玥有些意外,暗想不就是一些书吗,还值得上锁弄得这般郑重?嘴上却笑道:“既是如此,就有劳妈妈带路了!”
“大夫人言重了!”方妈妈应了一声,引着主仆一行四个人往藏书阁方向走去。
孔琉玥是到了藏书阁,才知道为什么要又是上锁又是派专人看守管理,弄得这般郑重的。只因傅家藏书阁的藏书,实在是太多也太珍贵了!
傅家的藏书阁一共三层,第一层藏的是寻常的经史文集及诗集,第二层是志怪小说、地理志以及其他杂书,医书便包含在此类,第三层陈列的则都是孤本,是有银子也不一定买得到的。
第一层和第二层每逢三六九之日便对傅家的子弟开放,也可以外借,但不得损坏;至於第三层,则是不对人开放的,里面的书也从不外借,谁如果想要进去,必须先征得现任家主的同意,并在管事的陪同下,才能进去,并且进去也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一个时辰之内必须出来。
“……回大夫人,医学药学之类的典籍都在这一间屋里,您慢慢选,奴婢给您沏杯茶去!”方妈妈看着一脸叹为观止的孔琉玥,眉眼间有小小的得意和自豪,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孔琉玥点点头,上前一步推开厚重的雕花松木门,迎面便是一阵淡淡的松木香,原来藏书阁所有的书格皆是用松木制作而成,为的是防蛀防潮。
抬脚跨进门,看着整体排列的高约一丈的书格,孔琉玥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想不到傅家还有这么一个宝地!
她随手捡了一本书在手,翻开,纸张已有些泛黄,而且字里行间随处可见用蝇头小楷写的批注,有些是对於书页上某句话的见解,有些则是对书页上某个观念的反驳……她一页一页的翻着,不禁佩服起批注之人观点之独特犀利来,只觉受益匪浅,竟有些放不下手,也差点儿忘记自己来此的正事了。
还是珊瑚提醒她时辰已不早了,该回去了,她方醒过神来,於是找了一本《本草纲目》,一本《千金方》并一本《皇帝内经》,离了藏书阁。
刚走到藏书阁楼下,不期却遇上了傅颐恒,孔琉玥忙屈膝行礼:“四叔!”
傅颐恒还了礼,微红着脸问道:“大嫂今儿个怎么有空来外书房?”
孔琉玥笑看了一眼珊瑚身后两个小丫头捧着的书,“来借几本书回去,无事时翻看翻看。”又问,“四叔明年就要下场了,也是来借书的吗?那我就不耽误四叔了,且先行一步!”说完又行了个礼,领着几个丫鬟径自去了。
余下傅颐恒看着她嫋嫋娜娜的背影,好半晌方回过神来,脸上登时一片火热。他忙凝住心神,去藏书阁一楼找到自己想找的书后,才折回了自己的流盈轩。
却见傅旭恒竟正等在他屋里,一见他进来,便起身急声道:“四弟,你到哪里去了,让我好等!”
傅颐恒忙上前见礼,笑道:“三哥今儿个没去衙门?怎么想着来弟弟这里逛?”吩咐丫鬟换新茶来,又命摆棋盘,“……好些日子没跟三哥下棋了,我这心里可是想得紧!”
“你还有心情下棋!”傅旭恒一脸的没好气,命众伺候之人都退下后,方说道,“你知不知道娘正给你说亲呢?说的还是威国公郭家的小姐,那个议了无数次亲都未能嫁过去的郭家小姐,你倒还有心情下棋,明儿有你哭的时候!”
因说什么也劝不转太夫人,说得多了,太夫人还斥责自己‘不孝’,傅旭恒没办法,只能从弟弟这里着手了。
傅颐恒闻言,瞬间白了脸,结结巴巴道:“三哥,您说、说什么,娘正跟谁议、议亲呢,什么郭、郭家的小姐……”
傅旭恒见弟弟听说这事儿后,竟吓成这样,不由又有些后悔,后悔不该拿弟弟来当枪使的,但转念一想,自己这可是为了他好,真让他娶了郭家小姐,他以后也不用在京城做人了,直接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了,他可是为了他好!
因又说道:“咱们家如今没成亲的可就只有你一个了,你说娘还能给谁议亲?至於郭家的小姐,整个京城除过威国公府那位郭小姐以外,还有谁是议了无数次亲也嫁不出去的?”娘一向疼四弟,只要四弟不愿意娶那郭小姐,想来娘也没有办法!
话音刚落,傅颐恒已颤声扔下一句:“谁要娶她,我找娘去!”气急败坏跑出流盈轩,径自往景泰居而去了。
傅旭恒见状,只能拔腿撵了上去。
傅颐恒一口气跑到景泰居,见了太夫人,也顾不得喘气,更顾不得行礼,直接就是一句:“娘,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娶那郭家的小姐的!”
太夫人见着小儿子,本来还很高兴,没想到他一进来却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劈头就是这么一句,又见傅旭恒跟在后面跑了进来,心里瞬间明镜儿一般,当即便没好气道:“老三,是不是你跟你弟弟混说了什么?”
傅旭恒正要说话,傅颐恒已喘着气抢先说道:“娘,不关三哥的事,您别怪三哥!”顿了一顿,“娘,那郭家的小姐在京城可是以飞扬跋扈,嫁不出去出了名的,谁娶了她,谁就等着家宅不宁罢,儿子宁愿死,也不会娶她,咳咳咳……”因为他话说得又急又快,兼之刚才跑得急,气本就未喘匀,说着说着竟呛着了,咳得满脸通红也未能缓过气来。
本来正生气的太夫人见状,也顾不得生气了,忙上前给他又是抚胸又是顺气的,折腾了半晌,方稍稍缓了过来,张口却还是那句:“娘,我不要郭家小姐……”
太夫人闻言,不由又气又急又心疼,想骂小儿子又舍不得,只得赶着一旁的大儿子骂道:“都怨你,跟你弟弟混说什么,要是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看我饶了你们哪一个!”
傅旭恒一肚子的委屈,正要答话,傅颐恒又抢先说道:“娘,我说了不关三哥的事,是我自己不要娶那郭家小姐的!我不管您已经跟他们家议亲议到了哪一步,总之我是宁愿死也不会娶她的!”
“你不想娶郭家小姐,那你想娶谁!”饶是太夫人再心疼他,也被他说得生起气来,因没好气道,“由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还没死呢,这事儿还轮不到你做主!”
傅颐恒被问得一滞,眼前忽然浮过孔琉玥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忙有些心虚的红着脸梗着脖子道:“您别管我想娶谁,总之我是不会娶郭家小姐的就是了!”似是怕太夫人不相信他的决心似的,又发狠加了一句,“娘如果真让儿子娶她,那就是在逼儿子去死!”
话音刚落,太夫人已大哭起来:“我上辈子到底是作了什么孽,这辈子生出你这样气人孽子来,满心为你好,想给你娶一门好亲,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满口死啊活的威胁恐吓我,就是吃准了我不舍得看着你去死是不是?你也不用去死,生出你这样不孝儿子来,还是我自己先拿绳子来勒死了自己是正经!”说着就喝命蒋妈妈拿绳子去。
见母亲大哭起来,本来还自觉理直气壮的傅颐恒不由有些无措,还是蒋妈妈在一旁急声提醒:“四爷,快向太夫人认个错儿,说您知道错了,以后再不说这样的话了啊!”才让他似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噗通”一声跪到太夫人面前,道:“娘,孩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不说这样的话气您了!”
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但郭家小姐我还是说什么都不会娶的,求您不要勉强我!”
傅旭恒刚才是跟着弟弟一起跪下的,闻言适时插言道:“娘,四弟明年就要下场了,议亲的事,不如等到他考完了之后再说罢?到时候等四弟中了状元,什么好人家的女儿娶不来?便是想娶公主郡主,只怕亦非难事,您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更何况那郭家小姐实非良配,可不能让她误了四弟一生,还请娘三思!”
适逢三夫人闻讯从清溪坞赶过来,见丈夫和小叔都跪下了,心里虽不甚情愿,却也跟着跪到傅旭恒后面,附和了一句:“请娘三思!”省得待会儿被婆婆找理由磨搓自己,自己倒也不怕跟她打擂台,可问题是,作婆婆的要磨搓起作媳妇的来,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自己还是能忍则忍罢,省得丈夫夹在中间也难做。
太夫人原已被两个儿子说得有几分意动了,且也怕傅颐恒到时候真做出什么傻事来让她后悔莫及,眼看就要松口,不想却看见三夫人进来,以致她一下子想到了后者对大儿子的挑唆,本已松动了的心也因此又回归到了原地去,只怒声说道:“三思?四思五思六思都一样,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轮不到你们做主!”
命蒋妈妈,“将四爷送回去,好生伺候着,在跟郭小姐合八字之前,就别让四爷出门了!”
又喝命傅旭恒,“你衙门里无事可做了吗?青天白日的待在内院,成何体统?还不离了我这里,忙你的正事去呢!”
傅旭恒闻言,便知母亲又犯了牛心左性,先向翕动嘴唇欲待再说的傅颐恒使了个眼色,又在身后对三夫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二人都别再说后,方自己开口道:“娘教训的是,孩儿这就去衙门,您也别生气了,气坏了身体,心疼的还不是我们作儿女的?”说完见太夫人面色稍缓,於是起身领着傅颐恒和三夫人往外走去,心里暗忖,没关系,四弟的话娘听不进去,祖母的娘总听得进去,也不能不听罢?事情还大有回寰的余地!
不想兄弟夫妻三人才刚走出没两步,就听得太夫人在后面冷声道:“我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事儿只我们母子和景泰居的人知道即可,谁要是把这事儿捅到了老太夫人跟前儿去,坏了我的事,休怪我不客气!”话是对着三人背影说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三夫人身上,未竟之意不言而喻。
三夫人虽未回头,却分明感觉到太夫人的目光是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暗自气得咬牙切齿,指甲都深陷进了肉里,却亦只能跟着傅旭恒和傅颐恒应:“是,绝不会将事情传到祖母耳朵里去的!”
走出景泰居,傅颐恒急得跳脚,拉着傅旭恒的手臂便哭丧着脸道:“三哥,这回您可一定要帮我,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娶郭家那嫁不出去的女儿的,您可一定要帮我!”
傅旭恒苦着脸道:“本来我还想着可以去求祖母的,可才你也听娘说了,谁要是把这事儿传到了祖母耳朵里,就让谁好看,我也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了。”当他就想傅颐恒娶那郭家小姐不成?此刻他跟他的心情,绝对是一样的!
兄弟两个都六神无主起来,倒是一旁一直未说话的三夫人忽然压低声音道:“娘只说不让我们去找祖母,”使了个眼色让自己的丫鬟去跟蒋妈妈说话儿后,方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可没说不让我们去找大哥啊,要知道现在的一家之主可是大哥,大哥一旦知道了,祖母不也就知道了?”
一席话,说得兄弟两个都豁然开朗起来,点头道:“对,大哥一旦知道了,祖母也就知道了,这事儿自然也就成不了了!”当下忙忙做了一番计议,方各自散了。
回到新房,孔琉玥便捧着医书翻阅起来,一旦遇上什么跟韩青瑶情况相似的症候,便做好记录,打算都整理出来之后再细看。
她看得投入,记录得也投入,不知不觉便已到了午饭时分。
草草吃过午饭后,她连午觉都没歇,便又看了起来。
正看得有些困倦之时,梁妈妈进来禀道:“夫人,高昌顺两口子回来了,在门房内等着见您!”
孔琉玥闻言,不由冷笑道:“吴管事父子都去庄上快二十日了,他们却今儿个才来见我,真是好大的面子,就说我这会子不得闲,让他们候着,先晾晾他们!”
梁妈妈会意,应道:“夫人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犹豫了一下,“夫人别怪我多嘴,我就是好奇夫人打算怎么处置他们?是打算继续留着他们,还是将他们都送回去?依我说,不如趁此机会将他们都送回去,谅大太太如今也不敢驳夫人的面子!”
孔琉玥却摇了摇头,“我打算留着他们。”她手上除了近身伺候的这几个人之外,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她不用那两房陪房,还能用谁去?当然只能用他们。不过,怎么用,什么时候用,可就要全由她说了算了!
梁妈妈也是聪明人,不过转瞬间已明白过来孔琉玥的意思,笑道:“还是夫人虑得周全,我这就给他们传话去!”说着传话去了。
这里孔琉玥才又继续翻阅起她的医书来。
申时二刻,估摸着傅城恒快回来了,孔琉玥於是收好医书,安心等候起他回来。
申时末刻,傅城恒果然回来了,手上还拎着一盒昨天在思味斋时孔琉玥吃过以后,赞了一声“好吃”的芙蓉糕,白书双手接过时,不由抿嘴笑了起来,侯爷待夫人这般好,其他人休想钻空子。
给傅城恒见过礼后,孔琉玥要跟进去净房服侍他更衣,他却道:“你歇着罢,叫丫鬟们伺候即可。”叫了晓春和知夏进去净房服侍。
孔琉玥不由暗暗撇嘴,什么习惯嘛,换个衣服都要丫鬟服侍,他自己没长手啊?也不怕丫鬟们趁机揩油?不过就他那副时刻都冷着脸的臭德行,丫鬟们看着怕都来不及,只怕也没有谁敢揩他的油。
胡思乱想中,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回夫人,四爷来了,说是有急事要见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