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 夫妻交心
晚上待得帮晋王妃送完大部分的客人,离开晋王府时,已是华灯初上。
因初华和傅熔留在了晋王府小住,洁华又早已睡熟过去,由奶娘抱着坐了老太夫人的车,孔琉玥的车便不若来时的热闹,只坐了她一个人。
不知道是不是晚宴时又不得不喝了几杯酒,才在出来的路上见了风,还是那酒后劲太足,她坐到车上后,方觉得有些头晕。
她想了一会儿韩青瑶,也不知道皇后见了她是什么反应,有没有为难她?下午离开晋王妃的屋子后,她就直接去了花园侍候老太夫人,见倒是见着她了,本想再找机会说几句话的,却被三夫人给搅合了,弄得她连她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万幸宴前她们已经说过体己话儿了,不然可不浪费了这次难得的见面机会?
孔琉玥闭着眼睛,正打算吩咐外面跟车的婆子可以开动了时,耳朵里已传来婆子们的声音:“侯爷!”随即眼前一花,傅城恒已带着一股很浓烈的酒气,钻进了车里。
她不由嫌恶的将手放在鼻间扇了扇,方嗔道:“侯爷便是再千杯不醉,也不能这样喝法儿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掉进酒缸子里了呢!”话音刚落,只觉肩膀一紧,某人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收,已将她揽了过去,整张脸也随即埋到了她颈窝处,嗬出的热气让她痒得受不了,因不自觉的挣紮起来,嘴里还抱怨着,“一身的酒味儿,快熏死人了,还不放开我呢……唔……”
一语未了,嘴已被堵了个严严实实,直至她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过去后,方被松开了。
孔琉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嘴里还满满都是傅城恒带着浓烈酒味的气息,以致她有些头晕起来,脸也烫得厉害,心脏更似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天虽已完全黑了下去,但跟车的婆子护卫们都打了灯笼,马车前头也都挂了写有“永定侯府”字样的走马灯,车帘被风吹起的瞬间,还是能看见外面景象的,自然,外面也能看见车里的景象。
“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孔琉玥小声抱怨着,伸出手想要推开他,冷不防马车却一个颠簸,以致她整个人都跌进了傅城恒的怀里。
傅城恒就低低笑了一声,慵懒的问道:“我怎么了?”他的呼吸轻轻浅浅的,吹进她的脖领子里,热热的,痒痒的,窘得她连忙想起身。一抬头,却正好对上他明亮的双眸,虽然仍旧波澜不惊,里面却似有流水,星星点点,迤逦流转,让人移不开眼球。
孔琉玥一时间有些失神,这个男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让她越来越有一种想靠得近一点,再靠得近一点的感觉了……
她摇了一下头,问起其他事来,想要打破车厢里的暧昧气氛,“虽说是姐姐的芳诞,侯爷心里高兴,也不能一高兴起来,就不管不顾的胡饮海灌罢?须知小酒怡情,大酒伤身,万一喝坏了身体,可怎么样呢?”
傅城恒早被她身上熟悉的若有若无的香气勾得口干舌燥,真怕再这样下去,一个忍不住,就……,毕竟还是在车里,外面又有那么多下人,这会子见她主动岔开话题,也就顺势说道:“我原不喝的,今儿个好歹算半个东道主,要帮着姐夫招呼客人,且架不住宁王在那里死劝,又拉着天朗不让他走,——你也知道韩小姐今儿个来了的,天朗哪里待得住?随意应付了两杯就想走,偏被宁王给拉住,一口一个‘叔叔’、‘叔叔’的叫着,弄得天朗脱不开身,只得拉了我和神萍去给他挡,好容易才抽空脱了身。也不知道宁王事先吃了什么,今儿个酒量竟是比往常好了几倍子,弄得我也只能跟着喝了不少,倒是没想到熏着了你,以后我若再吃了酒,一定先洗漱后再到你跟前儿去……”
说着说着,眼前忽然晃过宁王那张时刻都带着温润笑容的俊逸脸孔,不由微眯起了眼睛,神智也一下子清明了不少。
最近宁王私底下的动作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筹谋什么大行动,偏生这人又极其会装,人前时刻一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样子,不比太后及其娘家人那般爱自作聪明,殊不知自己的很多行为都像是小丑,倒是为他赢得了一片明里暗里‘贤王’的称赞声……皇上如今又还未立太子,也难怪有些大臣会蠢蠢欲动,不得不防啊!
想着,忽然又想到之前在宴席上时,傅旭恒不止一次两次去跟宁王套近乎,希望他最好不是生了什么投机取巧的糊涂念头来,否则,可是要连累一大家子人的……傅城恒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烦躁,天知道他有多希望跟那一位及其子女们划清界限,偏生在旁人眼里,他和他们就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他们就是实打实的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与他们有关的一些事,他就非管不可!
看来,他得尽快找个时间,跟祖母说说此事,让祖母敲打敲打他们去,也省得将来闹出什么事来,他还得去给他们收烂摊子!
傅城恒拿定主意后,方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孔琉玥一直都没有说话,安静得有些不寻常,因轻声问道:“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孔琉玥的确正想事情,想晋王不但有妾室更有庶子,而看晋王妃也不是太在意的样子之事,本来她不欲说出来的,这样的事儿,她只有在韩青瑶那里,才能找得到共鸣,她也就打算只憋在心里,等下次见了韩青瑶时再说。却没想到傅城恒会忽然问起她,她想了想,也就忍不住说道:“也没想什么,只是在想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姐夫还有……别的儿子,害我今儿个差点出丑,幸好临出门时,多备了几样小玩意儿,不然差点儿连见面礼都拿不出来,他们又不比姑娘家,随便拔支簪子或是捋个镯子就可以,幸好!”她有意说得比较委婉,也有试探他态度的意思在里头。
就听得他说道:“不过两个庶子而已,你是长辈,高兴呢,就随便赏他们点东西,不高兴呢,就点个头也就罢了,不值当放在心上。”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短短几句话,说得孔琉玥的心有些发凉起来。他虽然没有庶子,对待庶子也是这种可有可无的态度,但正是这种可有可无的态度,说明他虽不见得喜欢庶子,却也是不排斥有庶子的;甚至再往具体了一点说,他对庶子们的生母,也就是姨娘通房类的,估计也是不讨厌的,这一阵子之所以没去姨娘们那里,一来是因为对她还有新鲜感,二来则是因为他对现有的三个姨娘其实都不甚满意之故。等到有一天,他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满意的妾室,岂不是也要去后者那里,并与其生出一个甚至几个庶子来?
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话虽如此,你可考虑过姐姐的感受?她跟王爷自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要让她眼睁睁看着王爷去别的女人那里,她心里一定很难受。这也还罢了,偏偏还要让她时时看见王爷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在她面前晃,提醒她王爷并不是属於她一个人的丈夫,叫她情何以堪?侯爷作为姐姐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之一,作为她惟一的弟弟,难道就不觉得她很委屈,不会为她不平吗?”
傅城恒闻言,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下意识说道:“可是打小儿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啊,况姐夫又不是真将那几名妾室放在了心上,不过是因为膝下子嗣单薄,惹得太妃和旁人一再说嘴,才勉强收了她们的,不然也不会连个侧妃的名分都不给了,姐夫的心终究是向着姐姐的……”话没说完,眼前却忽然浮过几年前晋王收妾室时,大病一场后瘦得近乎脱了形的晋王妃的强颜欢笑,忽然就如鲠在喉,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时候,他的确是心疼姐姐的,甚至还因此而恨上了晋王,觉得他既然娶了姐姐回去,就应该好好待她,不叫她受一丝半点委屈才是。
但他也仅仅只是别扭了一段时间,如晋王所说,‘不过几个妾室、几个玩意儿罢了,喜欢呢,和她们说笑两句,不喜欢呢,便可以不理她们,便是她们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则恕,不可恕时则变卖或是打杀了也罢了,并不值当放在心上’,且在添了那两个庶子之后,晋王便几乎再未去过妾室们那里,亦连个侧妃都没封她们,笑容也重新回到了姐姐脸上,他知道后,也就将此事丢到了脑后去。那时候他也已经有了一房妾室,也就是以前的通房丫头刘姨娘,自觉很能明白晋王的想法。
等到封氏有了傅熔,要将自己的贴身丫鬟,也就是白姨娘开脸时,他也就没有拒绝,心里想的是,他的心是始终在封氏那里的,他爱重的人始终只有封氏这个正妻,收个把个通房姨娘,有能动摇什么呢?而且他又不打算让妾室们生孩子,就更对封氏母子构不成什么威胁了,也就因此而忽略了她在人后的黯然神伤和在人前的强颜欢笑。
现在想来,姐姐虽然从没在他面前说过什么,一问起她晋王待她可好,她都是说‘好’;封氏那里他当初也是自觉待她已足够好,至少比世上绝大多数男人都强多了,实则她们心里都是不无委屈的,一样是人,凭什么他们男人就可以左拥右抱、三妻四妾,女人却只能忍气吞声,黯然神伤?
由远及近,傅城恒又想到那天在梅苑时,孔琉玥只是跟作了男装打扮的韩青瑶稍微亲热一点并拉了拉手,他已觉得受不了,要是她真跟别的男人拉手或是似那般亲热乃至再有其他更亲密的事,那他岂非要气死过去?
忽然之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片刻方喃喃的挤出一句,“以前从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也从没深想过这个问题……”
孔琉玥就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怎么听怎么清冷:“是啊,这样的话男人不会主动说起,女人则不敢自己提起,您以前当然没听到过,也没有必要深想去。”
醒醒吧,你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一个封建社会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男人,内与外、性与爱、情与欲在他心里,有一个自然而然的准则,这个准则,既是他的准则,更是这整个社会的准则,难道你还期望他能为你做出什么改变吗?你就不应该得陇望蜀,有了他所谓暂时的“专房专宠”,还要去想其他的,就连晋王妃自小跟晋王青梅竹马,感情应该比旁的夫妇都来得更深厚得多才是,她都得不到的东西,你凭什么去奢望?
听她又用上了那个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用的敬称‘您’,傅城恒的心莫名有了几分慌张,有一种如果他一个不慎,就会失去某种很重要东西的奇怪感觉,因想也没想就说道:“我如今既已听到你提出了这个问题,我以后一定会去深想的。”破天荒一副乖宝宝的样子。
“然后呢?”孔琉玥闻言,心里不由复又升起一二分希望来,毕竟他生来就是这个时代的人,生来便是受的男尊女卑的教育,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的想法已经在他的脑子里根深蒂固,她不能奢望他有赵天朗那样的想法,——赵天朗如今虽然对韩青瑶许下了承诺,谁又能保证以后就不会改变?她只能用自己的办法,慢慢的、潜移默化的去改造他,让他成为她心目中理想的丈夫。
然后?傅城恒有片刻的怔忡,还然后什么?
孔琉玥感受到他的迷惘,忽然就觉得,某人虽然已经二十五岁,有过两任老婆,有了三个孩子,在其他事上也都一副精明能干、运筹帷幄,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样子,其实在感情上,说穿了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巨婴,情商基本为零!
那是不是意味着,其实要**起他来,难度系数也并不会太高?而只要她坚持不懈的努力,成功的希望还是大大的有,幸福美满的生活就在前面招手?好吧,眼下也只能这样认为了,不然离开了傅城恒,难道就会有更好的生活等着她?一个终生不纳妾不睡通房的古代情圣,并且还要深深爱上她一个二婚妇人,……大概只能做做白日梦了!
这样一想,她忽然又觉得自己方才待他有些苛刻了,总不能因为担心将来有可能发生却也有可能不会发生的事,她便因噎废食,武断的拒他於千里之外罢?据晋王等人说来,以前可是从没见他为哪个女人像现在这样的,焉知他就不会为她做更多的改变?而且她怎么能对自己那么没有信心,不就是改造个把个古代男人嘛,其他“穿女”们都能做到,她为什么做不到?傅城恒,等着接招罢!
傅城恒并不知道短短一瞬间,小妻子的心思已是千回百转,他心里仍然有几分慌张,觉得方才的她,明明就在面前,却给他一种无比遥远的感觉,让向来都喜欢凡事尽在自己掌握中的他很是不习惯也不喜欢那种感觉,因此显得有些沉默。
正沉默之际,却感觉到孔琉玥靠了过来,低声问道:“傅城恒,我有些困了,能不能靠在你身上睡一会儿?”
她叫的他‘傅城恒’,不是叫的‘侯爷’,也不是说的那个‘您’……黑暗中,傅城恒的眸子一下子晶亮起来,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说道:“好,你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说着将手臂轻轻落在她腰间,让她顺着他的力气靠到他肩膀上,能舒服一些。
孔琉玥窝在他怀里,就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虽说在爱情这场战役中,男女双方都是不该使用心计手段,该一切都出自本心的,但聪明的女人往往都会使用无伤大雅的小手段,来让自己的爱人待自己更死心塌地,她是聪明女人,所以,用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没关系!
她於是闭上眼睛,静静的靠在他怀里“睡”了起来。
回到家中,夫妻两个各自去了净房更衣梳洗,等到梳洗完出来,刘姨娘和白姨娘来请安。
当着傅城恒的面儿,孔琉玥有意没有再掩饰对她二人的不感冒,只神色淡淡的寒暄了几句,便打发了她们。
等到她们离去之后,方似笑非笑看向傅城恒道:“我方才这样待二位姨娘,侯爷会不会觉得我善妒?容不下妾室?”
傅城恒犹沉浸在之前马车上她说的那些话里,根本就没注意到方才她待二位姨娘是什么态度,况且她是正室,怎么对待妾室都不过分,因不在意的摆手道:“不会。”
孔琉玥就嘟着嘴反问道:“不会?不会才怪呢!”定定看着他,慢慢垮下脸来,“我们孔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也算得是书香门第,我也识字,也读过《列女传》,也知道三从四德。”说着说着,渐渐红了眼圈儿,“我也想做一个好妻子,做一个好主母,可是一想到……,你就当我是醋缸子罢。”
男人要求妻子三从四德,但同时又不能免俗的希望身边的女人都对自己心心念念,甚至偶尔发发酸气,使一使小性子也不要紧,只要大规矩上不出错,一般都是乐享其中的,就像红楼梦里贾宝玉一样,在林黛玉未与薛宝钗和好之前,虽然每常为林黛玉吃醋使小性儿烦恼,但真当她不再吃醋不再使小性儿后,他又反过来觉得失落了。
——傅城恒也是男人,就不信,他会独树一帜!
这还是孔琉玥第一次当着傅城恒的面儿,明明白白说出她吃醋的事。他看着微红眼圈的她,一双漂亮的杏眼,黑白分明,水光莹然,语气又柔又软,——便是百炼钢也经不住这样炼化,心下虽觉得有些荒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说道:“反正我们长房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不怕旁人说我子嗣单薄,你要是觉得心里不痛快,至多我以后,不去她们几个那里就是了,不过,就怕旁人说你……”
“我知道这样一来,旁人会说我善妒……”孔琉玥引导事情往更好的方面发展,主动张开双手,紧紧的环抱住了他,将头贴在他胸膛上,“可是我不怕,旁人要说什么是他们的事,日子却是我们自己过的,是好是歹,与旁人什么相干?只要你不说我善妒,我就不怕!”
傅城恒想起之前在马车上那种似是要失去某种很重要东西的感觉的那一瞬间,虽然仍觉得她的这些话有些荒诞不经,但他偏偏又奇异般的觉得很有道理,是呀,每个人的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与旁人什么相干?难道旁人还能帮他过日子不成?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
因缓缓说道:“我自然不会说你。”
孔琉玥闻言,猛地仰起头,笑靥如花的问道:“真的?你真的不会说我?不是骗我的?那我们拉钩!”说着伸手勾住了他修长的小指。
傅城恒被她难得的孩子气逗乐,不由翘起了嘴角,暗忖如果不去姨娘那里真能让她这么高兴,那他以后就不去了罢,反正他以前也去得很少,至多在物质上多补偿补偿她三人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