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九回
小华太医前脚刚走,连翘后脚便奉老太夫人之命来了乐安居,“……老太夫人闻得芜香院大晚上的请太医,心中担忧,所以特地遣奴婢来问一声。”
梁妈妈忙赔笑道:“有劳连翘姑娘特地走一趟,是这样的……”
话没说完,内室已传来傅城恒的声音,“回去告诉祖母,就说我白日里在卫所跟人切磋时,不小心受了点伤,当时没注意,只是随意包紮了一下,谁知道晚上来家后,才发现伤口有些深,且又出血了,大夫人不放心,所以使人请了小华太医来,这会儿已经没事了,让祖母放心。”
连翘闻言,便笑道:“原来是这样。奴婢这就回去禀告老太夫人,让她老人家放心,就不打扰侯爷和大夫人休息了。”依然冲着内室行了个礼,方由梁妈妈亲自送了出去。
再说里间傅城恒经小华太医包紮过伤口,又吃了一剂药后,脸色已是好了许多,但他依然固执的不肯放开孔琉玥的手,惟恐自己一放开,她便离他而去了,——现在他是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将她跟自己绑在一起,最好半步都不要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开外。
孔琉玥倒也并不挣紮,只是也不肯主动说一句话,最多只在傅城恒问她几句话时,偶尔回答一句罢了,却时刻不忘“恪守”自己的本分,满口‘侯爷’‘妾身’的,要多有礼有多有礼,几次过后,傅城恒便闷闷的没有再问。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珊瑚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问道:“回侯爷、夫人,已经二更末快交三更了,是不是可以歇下了?”
孔琉玥见问,没有说话,反正现在对於她来说,歇不歇都是一样,虽然她的身体已经很疲倦,但她却了无睡意,就是躺下后,也一定睡不着;且她也不知道自己该睡哪里,跟傅城恒共有的床她已然不想再睡,或者可以说,她已经再不想跟傅城恒同床共枕,可他又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放,她也没办法去别的地方睡,所以不如不睡。
傅城恒约莫能猜到她的心思,虽然知道自己若逼得太急,反而会适得其反,让她更厌恶自己,但同时他又害怕如果现在同意了不让她跟自己睡一张床,指不定以后便只能一直这样了,因强撑着身子欲坐起来,一边还说道:“我跟你一块儿梳洗去。”
孔琉玥将他的话听在耳里,便知道他是不会同意跟她分床而睡的了,心里瞬间是又生气又憋屈,生气的是自己怎么就不能彻底狠下心肠来对待他;憋屈的则是他就是看准了自己的心软,然后吃死了自己,真是可恶至极!
面上却什么都不表露出来,只是淡淡道:“侯爷身上还有伤,还是躺着罢,妾身只是去梳洗,很快就会回来的。”
傅城恒听她嘴上说着顺从的话,从眼神到表情却满满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眼神微黯,却也真不敢再逼她,只得松开了一直握着她的手。
孔琉玥便起身对他屈膝行了个礼,“侯爷请稍等片刻,妾身很快回来。”才与珊瑚一道进了净房。
刚走进净房,孔琉玥就忍不住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吓得后面的珊瑚忙上前抓了她的手,红着眼圈哽咽道:“夫人,您心里不痛快就打我罢,或是璎珞也行,您可千万不能伤害您自己。”说着见她白玉一般的脸庞上已多了五个清晰的手指印,眼泪终於忍不住掉了下来,“夫人,您要摔东西要打骂人都使得,可千万不能再伤害您自己了,都肿起来了……”
忙忙要拧湿帕子给她冷敷。
孔琉玥却已经坐到镜台前,自己卸起妆拆起头发来。她本就不善於打理古代的发髻,兼之这会儿心情又正烦躁,很快便将头发拆得一团乱起来,扯得整个头皮都生疼,且她越想将其理顺,便弄得越乱,也扯得她越疼。
最后她终於忍不住悲从中来,看着镜子中一边脸白一边脸红的自己,掉下了泪来,流泪的同时,还忍不住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问自己,孔琉玥,你到底是怎样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又是怎样将自己陷入眼前绝境的?归根结底,皆是因为你动了不该动的心,生了不该生的情,现在这样,都是你咎由自取!
彼时珊瑚已经拧了湿帕子过来了,瞧得孔琉玥这幅模样,自己也忍不住捂着嘴无声的哭了起来。
主仆两个哭了一场,都觉得心情平静了不少。
珊瑚忙端热水过来服侍孔琉玥净了面,又轻柔的帮她将一头青丝都梳顺了,并端了一杯热茶来服侍她吃毕,才小声说道:“夫人,时辰也不早了,明儿还要早起呢,您还是早些歇下罢。”
孔琉玥已经彻底平静下来,点头道:“你说的是,明儿还要早起呢,是该早些歇下。你也下去早些歇了罢。”
珊瑚犹豫了一下,“不如今晚就让我歇在外间的榻上,夫人要什么,也好有个照应?”
不是怕她要什么没有照应,而是怕她和傅城恒再吵起来,又发生流血事件罢?孔琉玥勾唇无意识的笑了一下,摇头道:“不必了,你仍歇在耳房罢。你放心,之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珊瑚闻言,还待再说,但见她一脸的坚持,只得作罢,服侍她换了寝衣,一块儿到得卧室后,方屈膝行了个礼,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傅城恒等了半晌,都不见孔琉玥出来,不由忐忑不已,暗想他不会是将她逼得太狠,真适得其反了罢?因此暗自后悔不来。
万幸她终於出来了,还梳洗过换上了寝衣,他方松了一口气,有些小心翼翼的说道:“月儿,时辰已经不早了,不如早些歇了罢?”
“是,侯爷。”孔琉玥淡淡应了一声,很顺从的走到床边,脱了鞋自他脚下绕进了床的里边去,然后顺从的躺下了,只不过,整个身体绷得比当初洞房之夜还要紧。
傅城恒自然感受到了她的僵硬和疏离,很想像往常那样搂了她在怀里的,又有些不敢,怕真惹恼了她,就不睡**了;可如果不跟她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他心里又委实忐忑,总觉得自己跟她已经越离越远,不止是心,就连身体亦是如此。
於是还是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有些自欺欺人的暗想,不管怎么样,至少她还在他身边,他还能感受到她,触摸到她,他已经该知足了!
再说孔琉玥被他忽然握住了手,第一反应便是立马甩开,但犹豫了一下,毕竟没有付诸於行动。别说他现在只是握她的手,就算他要对她怎么样,她也只能受着,封建社会的“妻以夫为天”可不只是说说而已,据她所知,妻子若是杀了丈夫,就是“弑夫”,是要被判处以极刑的,但如果是丈夫是杀了妻子,则不必被判处极刑,两者之间待遇的不公平,由此可见一斑,更不要说其他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连多看一眼别的男人都不行之类别的约束了。
所以傅城恒现在就算要对她做什么,她都不能反抗,且也反抗不了,当然,估计他现在也是有心无力。
孔琉玥一边无声的冷笑,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他爱握她的手就握罢,就当这具身体不是她的罗,不对,这具身体本身也的确不是她的!
饶是伤口并不大,也并未伤及要害,毕竟流了那么多血;兼之总算是将孔琉玥给留了下来,心上紧绷着的那根弦也算是松了下来,渐渐傅城恒便有些支撑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很快便人事不省起来。
感受到傅城恒握着自己的手没那么有力,又听得耳边他的呼吸声已渐趋均匀,孔琉玥知道他睡着了,一直紧绷着的身子总算稍稍放松了一些,然后便睁大眼睛,借着墙角戳灯昏黄的光芒,望着帐顶发起怔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
次日一早孔琉玥醒来时,傅城恒已不在身边,问了珊瑚,方知道他已经上朝去了。
孔琉玥无形中舒了一口长气之余,又不由担心起他的身体来,昨晚上才受了伤流了血,休息几个时辰后便又早起去上朝,也不知道他吃得消吃不消?
念头闪过,她已狠狠的唾弃起自己来,他吃得消吃不消关她屁事儿啊,她管他去死呢!
孔琉玥於是梳洗了,坐到宴息处用起早饭来。
早饭一如既往的丰盛,只是她半点都不觉得饿,因只草草吃了几口粥,便放了筷子,要茶漱口。
谢嬷嬷在一旁见了,因上前小心翼翼的劝道:“夫人只吃这么点,怎么受得了,这水晶蒸饺是早起我亲自包的,还按我们家乡的口味备了五香麻油碟儿,夫人要不嚐一个?”
梁妈妈也赔笑道:“是啊夫人,五更不到谢嬷嬷就起身了,就是为包这水晶蒸饺,夫人要不嚐一个?”
孔琉玥是真半点胃口都没有,摇了摇头正要说话,有小丫鬟进来禀道:“三位姨娘请安来了。”
“让她们进来罢。”孔琉玥吩咐。
小丫头子应声而去,很快便见门帘一撩,然后三位姨娘鱼贯走了进来。
“给夫人请安。”三位姨娘并排给孔琉玥行礼,都趁机不着痕迹打量起她来,——昨儿夜里正房这边虽被守得滴水不漏,三位姨娘还是或多或少知道了孔琉玥跟傅城恒闹矛盾的事,神色间都有几分紧张,怕被孔琉玥迁怒,但同时又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期待,侯爷跟夫人闹了矛盾,岂不是意味着她们有机会了?
孔琉玥今天穿了件姜黄色的素面小袄,下面是莲青色的裙子,乌黑的头发只简简单单挽了个纂儿,插了支比目点翠金钗并一朵白玉镶银攒芯珠花,瞧着虽仍美得让人自惭形秽,但眼睑的淡淡青影和眉间掩饰不住的哀愁,却让她的美丽无形中比往日少了几分生气。
三位姨娘看在眼里,便都知道主母跟侯爷是真闹矛盾了,一时间是心思各异,惟一相同的便是脸上都丝毫未表露出来,仍争相赔笑奉承了孔琉玥几句,方告辞去了。
后面谢嬷嬷看着三人明显比往日欢快了几分的背影,不由狠狠啐了一口,呸,真当夫人跟侯爷闹矛盾了,你们就有机会趁虚而入了?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货色,给夫人拾鞋也不配!
孔琉玥多多少少能猜到谢嬷嬷的心思,不过一笑置之罢了,事实上,她现在巴不得傅城恒睡姨娘去,也省得她要被迫跟他同床共枕,且也不会再让人说她‘善妒’!
打发走三位姨娘后,为了不让谢嬷嬷和梁妈妈失望,孔琉玥到底勉强吃了两个水晶蒸饺,才要茶漱了口,被簇拥着去了乐安居。
老太夫人正领着初华姐弟几个吃早饭,瞧得孔琉玥进来,便笑着吩咐一旁的卢嬷嬷:“给你大夫人一碗羊乳。”
孔琉玥忙屈膝道了谢,接过卢嬷嬷递上的羊乳,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没办法,上司的上司给的,自己就是再没胃口,也必须喝下去,不然可就是不给上司的上司面子!
老太夫人见她喝得慢,因笑道:“羊乳虽有些膻味儿,却最是润心肺、补肾气的,你小人儿家家的,正是要多吃些。”
洁华因在一旁偏着头奶声奶气的插言道:“太祖母才也是这样对哥哥姐姐和洁姐儿说的,说我们是小人儿,要多吃些东西才能长得快,怎么母亲也变成小人儿了?母亲不是大人吗?”
童言童语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老太夫人也满脸是笑,摸了摸洁华的头道:“你们母亲跟你们比起来当然是大人,跟太祖母比起来,可就是小人了。”
一时大家吃毕了早饭,傅熔便跟稍后跟二夫人过来的傅铮傅钧一道辞了老太夫人和众长辈,被众奶娘丫头簇拥着去了家塾,初华姐妹几个也去了暖阁里玩。
这里老太夫人方状似无意的问孔琉玥道:“听说老大昨儿个在所里跟人切磋时受了伤?伤在哪里了?可严重不严重?”
孔琉玥见问,忙起身回道:“回祖母,侯爷的确受了伤,伤在了左胸口,说是昨儿个跟下属切磋时,不小心受了点伤,昨儿个夜里已请小华太医来瞧过了,说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不然今儿个也不能照旧早起上朝了。”
老太夫人闻言,方松了一口气,又嗔道:“这孩子,昨儿个来给我请安时,愣是一个字都没说,也太不知爱惜自个儿的身子了,你记得以后要多劝着他些。”
孔琉玥应了,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才离了乐安居,被簇拥着去了议事厅。
忙碌起来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一晃眼便已到了午时。
孔琉玥回到芜香院,桌子上早已摆好热气腾腾的饭菜了,只可惜她依然没有胃口吃,就算知道经过昨日之事后,傅城恒再不可能给她下药,她依然没有胃口。
因只寥寥吃了几筷子,便在梁妈妈谢嬷嬷等人担忧心疼的目光下,命人撤了去,然后也不歇中觉,只是坐在窗台前,托腮发起呆来。
此时已快进入三月了,虽说已算得上是初春,园子里的花木却大多还未长出新芽,瞧着一片萧索,当然,也有可能是心情不好,以致看什么都一片萧瑟凄凉之故。
未时三刻,傅城恒回来了。
孔琉玥先是迎上前屈膝见了礼,道了一句:“侯爷回来了!”然后跟着进了里屋,按照既定程序服侍他更衣。
傅城恒见她神色如常,但无形中已在彼此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城墙,不知道是该高兴她还在家里,——他今儿个白日里可是担心了一整天,怕自己回来后,她已经不见了,偏生公事又多,根本脱不开身,以致忙到现在才回来;还是该沮丧他们之间又回到了最初,也不知道又要过多久,才能回到昨日以前的蜜里调油。
孔琉玥可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说了不会再拿自己当他的妻子,只会拿自己当永定侯夫人,那她就一定会扮演好永定侯夫人一职,至於其他的,她给不了,也绝不会再给!
吃饭时,孔琉玥没有再像前阵子那样,屏退了满屋子伺候的下人后,与傅城恒对坐着一道吃饭,而是站在傅城恒的身侧,依礼给他布起菜来。
傅城恒将她的举止看在眼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了想,命满屋子的下人都退了出去后,方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卑微向孔琉玥道:“玥儿,不如坐起来一起吃罢?”
孔琉玥却淡淡摇头道:“伺候侯爷用饭原是妾身的本分,妾身不敢僭越。”
傅城恒彻底没着了,又不敢去拉她,只得一个人闷闷的吃了半碗饭,然后眼见只要自己在,孔琉玥就不坐下来吃饭,怕饿坏了她,只得一步三回头的去了外书房。
到得外书房,傅城恒立刻命玉漱传石妈妈董妈妈去,有些事他必须弄清楚,——这也是他会来外书房的另一个原因,不然他就算是要待在芜香院的院子里吹冷风,也不想这会儿过来,至少在芜香院的院子里,离孔琉玥能更近一些。
石妈妈和董妈妈很快来了,一进来便跪下告罪不迭:“老奴们有罪,请侯爷恕罪!”
虽说昨日石妈妈并不知道自己跟梁妈妈说了什么,但好歹还知道梁妈妈找过她,她和董妈妈又都是再精明不过的人,把昨晚上正房发生的事跟白日里的事情合在一起一联想,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因此便是傅城恒这会儿不找她们,她们也会来求见他的。
傅城恒面色阴霾,并不叫二人起来,只是问道:“是谁走漏了消息的?”
石妈妈满脸惭色的道:“回侯爷,是老奴。老奴其实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昨儿个夫人身边的梁妈妈来找过老奴一次,然后就……”
傅城恒闻言,就一下子想到了当初出蓝琴那件事时,梁妈妈也是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孔琉玥便让傅旭恒当众说了实话的,情知她们主仆手上必定有什么他所不知的能控制人心绪的东西,倒是不好再怪石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