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归叶寺有着整个京都最好的牡丹,台前阶下,窗边院外,那些魏紫姚黄、绿玉醉颜以一种铺天盖地、反客为主之势侵入寺中,挨挤着,簇拥着,仿似它们才是这座颓败荒寺之主,那些旧墙古佛不过区区陈设,反衬着它们的勃勃生姿。
「裴郎,来,快来。」
清脆如莺啼般的笑声从荒寺山门那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红衣女娘提着衣裙过色彩驳落、臂断身倒的金刚护法,从半倾的寺门那绕了出来,她乌发低挽,白肤如雪,樱唇绛红,腮飞落霞,朱红点靥使她看上去未语先笑,臂上红衫轻透银钏,一抹酥胸白腻赛过截肪。
她躲在一丛牡丹后,半探着身,剪水双眸俏生生地张望着急步追来的情郎。
看她装扮举止,应是一个风声妇人。
青色衣袍的俊俏书生绕过丛丛姹紫嫣红将她一把抱在怀里,凑近她的面颊,似调笑似抱怨,他道:「雁娘,难得你干娘点头许你外出,怎来了一处荒寺?阶前败叶堆积,显是许久不见香客来供奉焚香。」
雁娘娇笑道:「裴郎想看牡丹,这里的牡丹赛过京中名园,阿郎大可一饱眼福。」
书生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雁娘姿容胜牡丹无数,我哪里还看得见牡丹如何?」
雁娘眨了眨眼,轻斥道:「好生轻浮的书生浪子,只拿动听的言语哄人开心。」
书生正色反驳道:「肺腑之言,雁娘却不信我。」低头对着佳人的一点红唇,迷醉道,「雁娘这般与众不同,便连妆容也不与京中女子仿佛 。」
雁娘垂下双眸,轻拭自己的面容,轻叹道:「不过是旧时妆,如今已经不时新,我与她们不同,不过因我是个过时的人罢了。」
书生笑道:「旧人才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怪不得我看雁娘便觉面熟,许是我与雁娘前世便是相识。」
雁娘投入书生怀中,以手掩面,哀凄道:「我烟花女子,与裴郎不过一晌贪欢,连露水夫妻都算不上。裴郎改日新欢在枕,哪还记得我这个旧人。」
书生忙指天为誓:「皇天后土为证,裴执恋慕雁娘,愿永以为好,不敢相负,生生世世,世世生生。」
雁娘喜极而泣,伸手环着书生道:「我不是那些体贴温软的,不忍叫你起誓,我最喜听裴郎的誓言,入我耳,记我心,生生死死我唯念裴郎,裴郎切莫忘了我。」
书生隐有内疚,道:「回去我定求了阿娘将雁娘接回家中,只是,不能娶雁娘为妻……」
雁娘伸出笋白的手指掩他的唇口:「我不过是个妓子,哪堪为妻,得裴郎的赎买已经是侥天之幸,再不敢另有所求。」
二人在牡丹花畔相拥,缠绵亲吻,喁喁互诉衷肠,说不完的柔情,道不完的蜜意。雁娘心满意足地倚在书生怀中,红唇艳色/欲滴,勾魂夺魄,她指着一朵怒放的红色牡丹,舌尖在齿间轻弹,吐气如兰在书生的耳边,诱惑道:「阿郎,将那朵牡丹折下,为我簪上可好?」
书生酥了半边,神魂颠倒,答道:「好,我为雁娘簪花。」
枝头的牡丹千瓣重叠,红得似火,艳得如血,每朵花瓣都似被人细细描补了一遍,显得那么厚重,那么浓郁,连花枝都似不能承受它的重量,堪堪托着,颤颤捧着。
书生心道:都道牡丹艳冠群芳,有倾国倾城之姿 ,这等荒寺又无人料理,竟开得这般好。
他边想边伸手去摘花,手指刚触及花梗,微感一点刺痛,疑惑:牡丹怎得有刺?抿了抿指尖,却没异样,笑自己错疑,握住花枝手上使力要去折花,忽得斜刺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他的手腕。
「裴郎君,归叶寺的牡丹不好随意攀折。」
这个声音带着一丝低哑,不疾不徐,如一匹上好的丝绸,带着点慵懒,莫名得带出无边的风情来。书生一愣,顺着自己腕上那只窍秀白净的手看过去,顿时怔愣在那。
花丛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女子,鬓压一朵墨玉,花衬容颜,眉目似是平常,又似艳色入骨,她一手抓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提着一只琉璃灯笼,青天白日,也点着一支蜡烛 ,发出青幽幽的烛光,衣裙拖在牡丹丛中,那些牡丹似生到了她的裙上,细看才知是绣的花卉,不知用的什么技法,栩栩如生。
书生挣脱她的手,涨红了脸,作揖赔罪:「这位娘子见谅,某并非无礼胡乱攀折花枝之人,以为荒寺无主,这才动的手。」
「不知者不罪。」女子收回手步出花丛,高提青灯,冲着雁娘轻轻一笑。
雁娘忙背过身,声音凄伤:「郎君,连枝花也不愿为我攀折吗?」
书生急道:「这里的花并非无主之物,不如我另外买一枝来为你簪上。」
雁娘伤心道:「郎君许我生死之约,言犹在耳,却连花也不肯为我折来。」
书生怔愣:「雁娘,不是我不愿,实是主家不许。」
雁娘以手掩面泣道:「郎君休信她,这里不过荒寺,她又是女子,怎会是寺主?」
书生听了这话也是一待,回过神,女子怎会是荒寺之主?转身看牡丹花畔的提灯女子,青灯惨惨,红花艳艳,如精似怪。书生咽了口口水,举目环顾四周,宝殿破败,踏莲倚座的弥勒佛眉弯目长,隐有笑意,面部金彩剥落留下点点泪般的痕迹,那点笑,便成了似喜还悲;四天王分列两侧,多闻失伞,增长无剑;殿外断墙残垣间笨钟的晨钟埋坠泥中,反被牡丹花丛掩盖;那边茂盛的枝叶间败井露出半截井台,井绳水桶却不见腐朽,再细听,隐有木鱼声声。
书生白日起了层白毛汗,后退一步,将雁娘护在身后。
女子一笑,拖着调子道:「裴郎君误会了,寺中香客虽少,却非荒寺。我也确实不是寺主,不过寄居此处。」
书生听答虽然心有疑虑,到底舒了一口气
雁娘离他丈许,垂首抱着双肩:「郎君休理她,专心为我摘花,簪我鬓边,可好?」
书生为难,道:「雁娘,既不是荒寺,自有主持,不经允许折了花枝未免失礼。」
雁娘更伤心了:「不过取万千牡丹其中一枝,阿郎为何推三阻四,只是不肯?」
书生追上一步,雁娘却不理他,不管他如何发急,仍是背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