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鬼子(一)
三伏过后,秋意渐浓,晨晚轻寒浸透凉簟,山间石径落叶满阶,云深处,有樵夫放声而歌,隐约几声噫,几声啊,依稀又唱「那神女本有心,那襄王却无梦……」
青衣书生勾动心事,驻足去听,却是远山无声,不由沮丧神伤,见远处一处破旧草亭,敲敲酸痛的膝盖,拖着乏力的双腿挪到草亭歇息。
草亭也不知经了多少年岁,支柱腐朽满是虫孔,凭栏半断,顶上枯草霉坏,角落蛛网堆积,也不知这草亭还能挨得几次风雨。
青衣书生在山道徘徊半晌,累得口干舌燥,哪去理会草亭腐旧,席地坐倒长舒一气,拿袖扇风,深恨自己手上没有麈尾。
他在亭中歇了半日,略解疲乏,只口中干渴不得其法,正在踌躇间,听山道那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农妇拿布包了头,短褐围裙,脚上一双麻鞋,肩上挑着一抬水,边走边喊:「水哟,水哟……」
青衣书生大喜,连忙起身唤道:「卖水的大娘,一瓢水要价几何?」
卖水农妇挑担过来,将书生从头到脚仔细看了看,越看越是……她笑问:「郎君可是进山秋游?这水三千文一瓢。」
青衣书生正解荷囊,吃惊道:「大娘莫要说笑,某虽不识柴米油盐,也知晓这水如何也不值三千,又非琼浆玉液?」
卖水农妇笑道:「郎君不知,这水原本也只一文钱一瓢,只是,我的水却是三千水只取一瓢来卖,岂不是一瓢价三千?」
青衣书生本就有点待,这话合他脾胃,抚掌喊妙,叹道:「大娘说得有理,这水确值三千,只我囊中羞涩,不够银钱。不如我与大娘信物,大娘将水佘我,过后去和兴坊裴家取钱三贯。」
卖水农妇拍腿道:「郎君识货,这如何使不得?」满舀一瓢水,递到书生面前,满脸堆笑:「来,郎君吃水解渴。」
青衣书生谢过,喉中正有如火烧,接过水要喝,忽听亭外有人唤他:「裴郎君,怎在此处?」
青衣书生抬头,亭外一个红衣女郎站在阶前,手中挎着一只竹篮,篮中满盛黄花,当下又惊又喜,顾不得喝水,慌手慌脚奔出来,一揖深礼:「某见过风娘子,今日不知怎得迷了道,不知哪路去向归叶寺。」
「郎君怎又来了山中?」风寄娘无奈问道。
青衣书生冲疑片刻,目染寂寥,反问道:「风娘子,可有见到雁娘?我许久不曾见到雁娘了。」
风寄娘道:「奴家不曾见到雁娘,郎君还是早些归去吧。」
卖水农妇笑呵呵地插话,道:「对对对,山中天黑早,郎君吃了水早些归去,天暗山道陡峭,不好走。」
风寄娘往卖水农妇的水桶里看了一眼,笑道:「这水不喝也罢。」
卖水农妇不悦,愠怒道:「娘子是何名姓,却为郎君作主?」
风寄娘浑不理会她的斥责,问青衣书生:「裴郎君可要吃她的水?」
青衣书生见她二人起了争执,没了主意,苦思冥想解下荷囊将囊中铜钱倾数交於农妇,道:「大娘艰辛,这些钱数虽少,也为大娘贴补家用。」话了,又见风寄娘自顾自地出了草亭,忙跟上去,「风娘子,风娘子,雁娘喜爱寺中牡丹,寺主可在,某想讨枝花来。」
卖水农妇捧着铜钱站在亭中,瞪着青衣书生与风寄娘的背影,将钱尽数掷於水桶中,掩面呜呜痛哭。
青衣书生听到哭声,心中不忍,频频回头,与风寄娘道:「风娘子,大娘哭得好生伤心,许是遇着不解之坎,不如……」
风寄娘横他一眼:「闲事莫管,莫管闲事,快随我下山。」
青衣书生愁眉锁眼:「雁娘许也独自一人在哪处哭泣。」
「裴郎君怎不去报官?」风寄娘送他山脚石碑处,笑问。
「报官?」青衣书生怔愣在那,喃喃自语,「我怎不曾想到去报官,谢娘子指点,我这便去寻我表兄报官。」他兴冲冲地别了风寄娘,兴兴头头地走了,走几步,又回来道,「等我寻到雁娘,再与她同来寺中讨要牡丹。」
风寄娘不语,一满篮的黄花,灿如堆金,怎会是牡丹花期?
雷刹天微明便起身在院中练刀,刀锋过处,腿粗的圆木齐腰而断。
裴叔在屋中听见动静,不肯再睡,穿衣叠被去厨房煮粥蒸饼,年老之人一会也不肯歇下,趁空又煽炉煮了一壶热水。
雷刹过意不去,道:「裴叔,你有了年岁,多歇歇不必早起,我这几日有空,寻个牙郎买个仆妇来,也好为你分担一二。」
裴叔连忙摆手,道:「小的一个下人,原本不该多话,仗着岁老多说几句。一月三旬,郎主有几日住在家中,买了奴仆伺侯谁去?小人胳膊腿虽老,却还利索,家中又能有几样活计?郎主手上有钱,多积落些,将来娶亲也好修缮屋瓦,抬礼作聘……」
「裴叔!」雷刹归刀入鞘,道,「我命孤克六亲,此生不会娶妻生子。」
裴叔装作耳聋,提壶为他倒茶,嘴里道:「哪能不娶?昏嫁人伦才是正理,郎主莫听小人口舌,他们嘴里搬山倒海,天地翻个,能有几句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