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凶宅(十四)
厚大厚的披风将孟小娘子一层一层地裹在里面, 她显得那么小, 那么得稚嫩,那么得易碎, 她仅露在外面的眼睛,黑而亮,无辜懵懂, 如同初生。
「斛斛在车里等阿娘, 可好?」孟娘子用温暖干燥的手轻轻地抚着的背,笑道。
「阿娘!」斛斛紧紧地拽住她的一根衣带,像是一只将要失去庇护无处可去的小兽, 努力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无措着对着宽广无边的天地。
孟娘子又笑了起来,柔声安抚:「斛斛听话,阿娘去去便回。」
斛斛这才松开细瘦的手指, 披风厚茧似得裹在她的身上,她低垂着头,乖乖地坐在那, 偶尔,她会抬起头, 侧着耳朵,细听着外面的声响, 她的眼里有了天真的恶。
雷刹等人见过各种案犯,凶残的,歇斯底里的, 无可奈何的,故作镇定的,虚张声势的了,却极少像孟娘子一样,平静地与他们对峙。她身量不高,有点瘦削,她年岁尚轻,眼角因死别忧心有着浅浅的细纹,她不过一个深宅妇人,哪怕夫君故去,一力支撑着梁柱,她看上去显得那么柔弱,窍细的手腕怕连杀鸡的力气都没有。
「孟娘子,你不应助纣为虐。」雷刹道。
孟娘子直视着雷刹,慢慢地道:「奴家幼时,家中曾养过几只鹅,羽翅洁白,身姿优美。春来水暖,母鹅下了几个蛋,孵出一窝幼鹅,它带着它们觅食、戏水,常将它们负在自己背上在池塘里欢嬉,幼鹅常藏在母鹅翅下睡觉,寸步不离得跟到东,跟到西,偶有失散,便嘶鸣叫唤,左右找寻。」
「有一日,母鹅又带着幼鹅去附近池塘戏水,有几只恶犬拦路,幼鹅惊恐万分,寻求母遥庇佑,母鹅展开双翅,奋不顾身地阻拦,纵被恶犬撕扯得翅断腿残,拼着一死仍将一群幼鹅护送到水中。幼鹅争先恐后地下了水,母鹅倒在岸边,做了几只恶犬的腹中餐。」
「奴家不解,问阿娘:为何?阿娘答:母之天性。」
「奴家其时年幼,仍旧不懂,恶犬何其凶残,尖齿利爪,瞪眼流涎,人尚避之,何愧一只鹅。」
孟娘子不知想起什么,唇含浅笑:「后来,奴家执礼成昏,为人妻,为人母,方知其间的理所当然。」
她对雷刹几人道:「副帅,奴家是斛斛的母亲。」
雷刹道:「孟娘子,她不是你的孩子。」
「不,她是我的孩子。」孟娘子回头看了眼马车,眼中满满正好的暖意,「她所寄之躯是我的骨肉,她之魂灵,我之所爱。她是我的女儿。」
「孟娘子,她不过恶怨化身,你的亲女说不定就是……」
「副帅。」孟娘子皱眉打断雷刹的话,「斛斛有不足之症,我与夫君抛万金求医,许天命难违,斛斛仍是 一日比一日虚弱,婆母不喜她,料她是早天之命,连奴家的娘亲每来探望都是欲言又止,她也料斛斛不得痊癒 。奴家也知道,斛斛,好不了了,可是,奴家是她的娘亲啊,怎能任她自去。」
「夫君故去后,斛斛也越加不好了,我纵使费尽心血,耗尽家财,都不能将她留在人世。」一滴泪顺着孟娘子的脸颊滑下坠落尘土中,「奴家抱着她,枯坐一天一夜,求遍诸天神佛,万千邪鬼,想着……盼着……幸许再抱一会,斛斛便会重新醒来,动动手脚,唤声阿娘,抱怨汤药太苦……」
孟娘子顿了顿,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她道:「然后,斛斛真的醒了过来,奴家凑近她,倾耳听她轻轻浅浅的鼻息,看着她慢慢启开眼睑,露出黑石子的一样眼睛,怯弱又小心地笑着。」
「我心如鼓擂,悲喜交加,似淌过忘川,过了千百遍的奈何,她不是我的女儿,可她又是我的女儿,斛斛也是傍晚出生的,残阳透过窗棂,有如描金。」
「我对着她笑了一下,她也对我笑了一下,自有血脉相牵。」
「上苍怜我,终将女儿还与奴家。」
雷刹怒问:「齐家三十多人,谁怜?」
孟娘子一愣,飞快地眨着眼,将要溢出眼眶的泪眨了回去:「斛斛什么都不懂,她不过稚童。她的生父为救子,亲手掐死了她,她母亲在旁哀泣却狠心不救,任之由之,过后也不过将她装在箱中垫一床小被埋於院中,谁知斛斛并没死,她只是一时闭过了气,然后在几尺地下的箱中醒来……鸟筑巢於树,得一庇所,子依附於母,得一心安」孟娘子深吸口气,语气颤抖,「她不该有怨?不该有恨?」
「斛斛初时颇为康健,笑笑闹闹与一般幼儿无异,然而一载过后,斛斛的身体又开始差下去,她不喜汤羹饭食,成日醒醒睡睡,她怕我担心,常常强撑着在我膝下承欢。」
因怨因恨所生的怨魂,哪怕寄附人身,终究也不是真正的人。人要饭食,怨屍需人之精魂。
孟娘子摇了摇头:「齐家……奴家心中有愧,原本事不至此。那时斛斛强颜欢笑,奴家便带着她去郊野游玩散心,有贵人惊马,斛斛为救我,耗尽余力。」
「母鹅尚知为幼鹅觅食,何况奴家。」孟娘子道,「齐家本就贪婪下作,以卖女为生,与众邻交恶,乞索小童讨得几枚钱,齐大见了都要仗着力大强抢过去。」
单什哼了一声:「孟娘子善心,还特意挑了恶人喂与怨鬼。」
孟娘子恍若不闻,又道:「奴家让阿舍偷偷潜入齐家,埋金院中,奴家又扮作卦师提及邻宅,齐大果然被诱,没多久就举家搬至隔壁。」
「副帅,一切是奴家所为,斛斛是无辜的,她不过懵懂幼儿,便如无知幼鸟,母鸟衔食而来,她便张嘴待哺。」
雷刹盯着她,道:「孟娘子,你虽不无辜,却也担不下三十余条人命,此非真相。怨鬼害人,如人饮水,乃是本能。埋金的是你,扮卦师的是你,然而,这般就能诱人上当,岂不可笑?自是怨鬼相诱,惑人心智,这才使得齐家入住。」
「你虽心存恶念,但是,齐家上下一夜尽亡,却非你所愿。如我没有料错,原先你只想着:齐大卖女作恶,死不足惜,只当天理报应。你一来得心安,二来你养的怨鬼也得转缓。谁知,怨鬼久饥,一夜屠尽三十多人。你便知此事难了,王梁氏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你哄了她来,让我们误以为是她移走了屍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