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为醇王妃梳头的小侍女一一拔下发饰,又解开发髻,小心用篦子梳通理顺,拢在一束高高梳到发顶,再压一顶玉冠;眉间三簇用豆娘翅膀剪成的花钿小心揭去两簇,只留中间那点翠色衬着点涂金;螺黛将眉晕成了剑势,淩厉似有锋刃。长裙改换胡服,金玉腰带勒出一握细腰。
好一个英姿飒爽的美娇娘。
醇王妃这才满意起身,接过侍婢手里的马鞭,与风寄娘道:「风娘子来看看我心爱的神驹。」
风寄娘欣然同往。
一个长脸侍婢又笑道:「王妃的马没有养在院外马棚,特地在内院空出一个院子由它撒野。这畜牲灵性,再娇惯也吃得苦头,能日行千里呢。」
「胡说,日行千里那就真成神驹,别说世所稀有,纵有焉是凡夫俗子所得。」醇王妃轻斥,「我的马也不过比之寻常的煽马脚程快些。」
风寄娘深深地看她几眼,问道:「王妃要远行?」
醇王妃笑:「风娘子好眼力。」
贺家一族男女老少的人头不能平息承平帝心里的怒火,太子又啼泣乞父君准他远赴边州,承平帝一来不舍爱子去那等苦寒之地;二来太子的康健确实已是残烛,好好将养着都不定能活多久,何况远程行路,怕是要死在半道。
偏偏众朝臣对太子委实心有余悸,上下齐心顶着承平帝的怒火也要摁死太子。姜决实在是太狠了,仅有嫡子都说杀就杀,何况他人?杀蛇不死反被噬,死灰复燃能燎原。
承平帝的憋屈与怒火可想而知,亲信朱申领着圣谕稽查百官,诸王被姜决吓破了胆,一面躲在府中藏头缩尾,一面又生起各样豪情。
即便连一向谨慎的八王妃李氏的母家都心性野望,偷偷命府中供养着的道士为李氏算命推运,道士又是观天象,又是看命盘,悄悄与李家道:王妃命格贵不可言。
李家按捺着心喜,又偷偷告知李氏,将李氏吓得差点摔了茶盏,将母亲给骂了回去,道:「比之乞儿,比之农户,比之行商走贩,我生在李家也算得贵不可言。阿娘快收起妄想,当心遭殃,也不看看你将女儿许了什么样的女婿?肚中满是草包,人头装的猪脑,珍馐佳肴只养出一身脂膏,安生老死已是百千年修得的福缘。」
李夫人还大不服气,太子已经被废,听闻命不久矣。剩下诸王,九王姜淩也是汤药罐,十天里有九天都是病歪歪的,从不在争位之例,至余剩下的……还不是与姜准半斤对八两?他们坐得至尊之位?姜准怎么坐不得。
李夫人左想右想仍是想不通,又拉着女儿道:「若是那位没有杀子,圣上说不得还封个皇太孙出来,可现在……这般局势,国公府也不会坐视不理。」宫中还要皇后呢,承平帝移情也该移到同是中宫嫡子的姜准身上了。
李氏深吸一口气,想想姜准的德行,摸摸胳膊上起的一层鸡皮疙瘩,还是将母亲告诫了一番,只在心里祈愿,指望着姜淩能按稳住姜准,别闯出涛天的祸来。
连着往常甘愿喝点剩汤的李家都起了念头,承平帝岂有不知之理,他再平庸也已为帝多年,只要一点的星火,都城之中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这一切都自醇王案起始,醇王妃又是那个当初的架火人。
「既成眼中钉,我自当避之为上。」醇王妃道,「再者,此间事虽未了,早晚也会拨云见雾。」
风寄娘抬头看着云卷云舒,道:「行道虽难,却合王妃的心愿。」
江南雨,塞北沙,苍山雪。
「只不曾想邀风娘子一聚之时,亦是告别之时。」醇王妃言下颇有些遗憾。
「聚也是散,散也是聚,安好便好。」风寄娘笑。
醇王妃将一只锦盒交与她,道:「风娘子奇女子,我是俗世人所有的也是俗物,不敢以金银宝器相赠,盒中之物说不得能解风娘子些许疑惑。」
风寄娘屈膝谢过:「王妃过谦了,奴家多谢。王妃远行如飞鸟归於天,游鱼归於水,心中所愿。奴家身无长物,只有一方驱虫邪的香丸方子有些用处,望王妃不弃。」
醇王妃亲手接过匣子,忽笑:「原来风娘子赴约时便已知晓我要远行。」
风寄娘但笑不语。
二人正心有戚戚时,忽然院门外一阵喧闹,一身盛装的小杨氏一阵风似得卷了进来,怒不可遏地瞪着醇王妃,喝问:「王妃要远行?」
醇王妃点头,道:「王府上下巨细靡遗一一都要托付与杨孺人。」
小杨氏尖细的下巴上一根青筯浮现在那,道:「路有盗匪,池生沼气,林藏毒虫,山生邪祟,但愿王妃远行能好生去好生回,不要做了山魂野鬼。」
她哼了一声,甩袖就走。
醇王妃端得雷厉风行,不过三日就已理好行装,借口访千寺拜万佛为亡夫祈福,厉家上下一片黯然,承平帝暗地腹诽这个儿媳识趣,巴不得她离得越远越好,此生此世都不要回京。
风寄娘遥遥相送。
醇王妃惹了承平帝的眼,连母家都只暗地送来银两,不敢过来相送,一溜车马虽有侍婢护卫,竟也透着冷清。
倒是小杨氏戴着羃篱,藏在树后怔怔地看着醇王妃的车队远离,忽然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
她们争过,斗过,恨过,依偎过。醇王妃也好,萧孺人也罢,都是一根一根横在她喉间心上的刺,一个令人食寝不安,一个让她痛彻心扉。现在,她们一个死别,一个生离,只剩她在奢华无边的醇王府独大。
可是,这又有何趣味?
有何趣味?
风寄娘看着小杨氏伤泣,看着一个锦衣小郎君奔出来拉住了小杨氏的手,看着小杨氏收声回府,看着她走了几步回眸远望。
一曲一终,许是此生不再见,许是再见已换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