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瑾骑着马钻进暮色中,马蹄踏着一地乱琼碎玉,吱嘎轻响回荡在幽深的巷子里。
天色暗了下来,幽巷深处浮动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皑皑白雪中点缀着一簇簇温暖的光晕,年底了,各家各户阖家团圆,这会儿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他手挽缰绳,望着夜色里一处灯火,怔怔地出神。
几声长靴踏响积雪的窸窸窣窣声响起,一人走到他跟前,拱手道“罗统领,我家主人请统领借几步说话。”
罗云瑾一动不动,凝望沉沉夜色中摇曳的火光。
那人抬起头,面皮白净,相貌平平,眸中精光闪动,正是跟随金兰出门的内官扫墨“罗统领,太子妃殿下有请。”
罗云瑾早已经僵冷的手指颤了颤,翻身下了马背。
扫墨领着他拐进曲折的小巷子,绕了几个弯,来到一座僻静的宅院前。院子里没有点灯笼,幽暗处偶尔闪过一道寒光,那是东宫护卫随身佩戴的长刀。
正堂没有悬挂门帘,门是敞着的,当中底下烧了一大盆暖炭,炭火很旺,热气微醺。
屋中没有内官侍立,装束华贵雍容的女子独自一人坐在火盆前,伸出手对着火盆取暖,双手白皙,手指纤长,腕上一对沉重的阔口镶嵌花红玛瑙金手镯,更衬得皓腕欺霜赛雪,衣裙间满绣凤纹,火光中熠熠夺目。
听到脚步声,她慢慢抬起头,双瞳剪水,杏脸桃腮,目光隐隐含笑,如水般柔和清冽。
罗云瑾一瞬间觉得恍惚,她怎么会请他过来
金兰朝跟在罗云瑾身后的扫墨使了个眼色,扫墨会意,束手站在门边等着。
刚才他们从陆府出来,金兰派人回去打听陆家出了什么事,内官回来通报说陆都督突然和罗统领打了起来,宾客怎么拉都拉不住。扫墨心里一跳,不知道该不该管这事,金兰沉吟了片刻,道“找个地方歇歇脚,你去陆府走一趟,请罗统领过来,我找他说几句话。”
扫墨心念电转,眨眼间想出了无数个理由反驳此事,真让太子妃和罗云瑾见了面,皇太子会剐了他的
金兰抬起手,纤指拨开帘子,黑亮的杏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眸光沉静,含笑说“你不必多心,回宫以后我会亲口告诉太子这件事,我要问罗统领几句话,你去请罗统领罢。”
她头戴凤冠,端坐在轿辇中,面庞圆润白净,俏丽高贵如庙中观音,含笑看过来,眼波流转,令人不敢逼视。扫墨脸上掠过一阵燥热,不敢多说什么,带着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落脚,转身去请罗云瑾,刚回到陆府,正好看到罗云瑾从陆府出来。
金兰指指火盆对面的椅子,示意罗云瑾坐下。
罗云瑾自认铁石心肠,经历了太多磨难,又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可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此刻却浑身紧绷,手脚僵硬,像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看到她对自己扬起笑脸,心口怦怦直跳。
他垂眸,走过去坐下,长袖拂起烟尘。
金兰指指火盆旁小几上的青瓷茶盏“天这么冷,罗统领吃杯茶。”
罗云瑾不觉得冷,不过手还是伸了出去,端起一盏茶,茶水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瓷壁温暖着他冰凉的手指,掌心酥麻。
屋外寒风呼啸,屋中炭火融融,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茶香。
金兰坐在火盆前,垂眸看着烧得泛白的木炭,轻声问“敢问罗统领你和陆都督大打出手,是因为我吗”
罗云瑾手中的茶盏微颤,茶水泛起淡青色涟漪。他差点忘了她有多直接坦诚。
金兰接着道“事过境迁,陆都督已经娶妻生子,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他现在儿女双全,又娶了门当户对的齐家小姐为妻,罗统领不该再因为旧事和他争执。”
罗云瑾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嗤笑了一声“旧事”
金兰抬起眼帘,直视着罗云瑾,目光柔和而又坚定“对,就是旧事,逝者如斯夫的旧事。”
罗云瑾听明白她话中的深意,心中隐痛,挪开了视线。
“这几年五哥过得很艰苦,我听五哥说,罗统领帮了他几次。”金兰神色平静,语气娇柔,轻声道,“五哥告诉我,那是因为罗统领欠我一样东西,所以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情。五哥没有说罗统领到底欠我什么,今天我想从罗统领口里知道答案。”
她看着罗云瑾,“你到底欠我什么”
冰冷的寒气仿佛凝结成一把刀,狠狠剜进罗云瑾的心脏,他痛得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屋外黑魆魆的,夜风萧萧。
罗云瑾紧紧握着茶盏,哑声道“我欠你一条命,圆圆。”
他叫她圆圆的语调格外轻柔,粗噶的嗓音仿佛没那么难听刺耳了。
金兰怔了怔,目光落到他受伤的那只胳膊上,定定神,道“上次罗统领救了我一命,这些年你还暗中照应五哥,恩怨相抵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罗统领该放下了。”
罗云瑾凤眸抬起,眼底涌动着冷冷的寒光。
金兰已经酝酿了很久,不想半途而废,迎着他的视线,继续道“罗统领才学广博,胸有丘壑,想来应该不是贪恋司礼监风光禄位之人。”
跑马走解那天他一骑绝尘,横刀立马的一瞬间那种睥睨天下的孤高气势让整个广场的人噤声不语,他高傲倔强,不该和钱兴那样的人沆瀣一气。
罗云瑾缓缓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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