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完全褪去,天气渐凉。
谢太傅年纪大了,刚入秋就犯了咳嗽的毛病。嘉平帝听说老师病了,特意命宫中御医为他诊治,赐下珍贵药材若干,大如壮年男子拳头的红白软子大石榴两篓,一抬盒水灵灵的大玛瑙葡萄。
谢骞送走御医,让人洗了葡萄,用白瓷碟子盛了,先放一盘祭祖,大玛瑙葡萄难得,只有宫中后妃才吃得着。
他今天休沐,手里端着一盘葡萄,亲自送去正院,一边走,一边揪下洗净的葡萄丢进嘴巴里。
上贡的葡萄就是好吃,甘甜肥美。
晃晃荡荡走进正院,管家禀报说谢太傅又去书房了。
这些天谢太傅行踪诡秘,不是躲在院子里和人密谈,就是只带了几个随从出远门,回来之后躲在书房写写画画,谢骞已经很多天没和祖父说过话了。
他转身去书房,推开房门。
谢太傅坐在书案前,肩上披了氅衣,头上束网巾,额前还勒着包头,须发皆白,脸上神情肃穆,正提笔写着什么,笔尖刷刷划过纸张。
谢骞心里一突,祖父肯定又要骂什么权贵了。
得了,随祖父骂去吧,反正嘉平帝不会要他的脑袋。
谢骞正要退出去,谢太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家中还有多少余钱”
他一脸茫然“您问这些做什么”
谢家家大业大,田地宅邸就不必说了,光是丝铺银铺就遍布南直隶,老家那一片浩渺的湖泊,不管是水里游的,天上飞的,泥里打滚的,还是山上长的,全是他们谢家的产业。像他们这样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即使不做官,也不愁吃喝。
“您要支取银钞”谢骞笑了笑,“您直接和老孔他们开口就是了。”
谢太傅看着谢骞,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继续书写。
谢骞摸了摸胡子,进屋放下葡萄,转身出去。
沉缓的钟声响彻半个皇城。
天还没亮,宫门早已大开,百官在宫门前下马,陆陆续续进入大内宫城。
几位阁老身份贵重,可以坐轿入宫,下了马车,直接换轿子,径自入内宫。
文渊阁灯火通明,案上书卷堆摞如连绵起伏的山丘,各官书办进进出出,行色匆匆。皇帝不理朝政,内阁照常运行,虽然司礼监经常拦下大臣的奏本,他们依然照章办事。
阁中正中一间供奉孔圣暨四配像,下设两排座椅,座椅东西分坐,东边第一个自然是元辅郑茂的座位,西边相对的是次辅,然后是另外几位阁臣。
早晚寒凉,阁中设了暖炉烧水煮茶,茶水滚沸,咕嘟咕嘟响。
今天是正日子,几位阁老先后赶到,寒暄一番,分座次坐了,宫人奉茶毕,文书捧着一叠奏折上前几步。
郑茂拿起一本奏本,说起秋审的事。
刑部已经把各个行省判处斩的犯人名单汇集成册,呈递上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复审过了,还需经过九卿秋审大典再次复核,就可以报送御前。
众人讨论了几句,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几名年轻官员快步奔进正房,面色惊惶“谢太傅捧剑入宫了”
阁老们愣了片刻,面面相觑。
前年谢太傅险些捧剑入宫,幸亏东宫消息灵通,提前报信,他们匆匆赶到,及时拦下谢太傅,没有酿成大祸。
万万没想到,时隔两年,谢太傅还是捧剑入宫了。
礼部尚书先站了起来,问“这次是为了什么事”
年轻官员道“谢太傅跪在文华门前,不肯起身,他的奏本已经由管门太监送到乾清宫去了,下官听说,谢太傅弹劾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都御史、副都御史”
众人脸色大变谢太傅这是把小九卿都给弹劾了
听说谢太傅弹劾刑部尚书,郑茂眼神闪烁了一下,既然事不关己,那他就不必着急了。他这个元辅虽然没干过什么正事,但也没犯下大错,没让人抓住什么把柄,所以即使钱兴失势,他依然能全身而退。
年轻官员念了一串官名,最后道“谢太傅还弹劾仁寿宫的太后娘娘说她违背先帝之意,不敬祖先,不遵礼制,干预朝政,破坏人伦纲常”
值房内安静了片刻。
几位阁老对望一眼,肉跳心惊。
嘉平帝已经很多天不上朝了,每天睡到日中才起。
宫人知道他的习惯,进出时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寂静中,殿外长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几名内官连滚带爬地冲进内殿,跪倒在床前地坪上,浑身直打哆嗦。
天刚蒙蒙亮,嘉平帝好梦正酣,突然被吵醒,翻身坐起,还没来得及发怒,地上跪着的内官尖声道“陛下谢太傅捧剑入宫,长跪于文华门外,弹劾老娘娘”
嘉平帝一惊,掀开床帐,眉头紧皱“谢太傅到哪儿了”
内官磕头道“谢太傅跪在文华门外,内阁老先生们已经接到消息赶过去了。”
嘉平帝直觉不好,光脚下地,催促宫人赶紧服侍他穿衣。
谢太傅手中那柄宝剑乃先帝所赐,先帝曾当众说过,谢太傅上可斩为非作歹的贵戚,下可斩惑乱人心的奸佞,虽说没人把这话当一回事,但是当初嘉平帝差点被废的时候,谢太傅就曾拿着那柄宝剑保护过他,如今谢太傅捧着宝剑入宫了,外面的宫人肯定不敢拦他。
嘉平帝心烦意乱,匆匆换上常服,问赶过来报信的宫人“是不是又为了周家的事”
宫人两股战栗,抬起头。
嘉平帝一愣,认出眼前的宫人是仁寿宫的太监孟时,他是周太后的近侍。
孟时脸色煞白,颤声道“陛下谢太傅知道老娘娘擅动陵墓的事了。”
嘉平帝脚步一顿,晃了几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