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朱瑄回来, 金兰直接问他“五哥, 你前几天去过西苑”
她不想疑神疑鬼,也不想弯弯绕绕试探朱瑄。
秋风萧瑟, 满庭枝叶沙沙轻响。
她在廊前等了一会儿,凉风吹在身上, 氅衣也挡不住风中的寒意, 手脚冰凉,脸色也有些苍白。
朱瑄眉头轻皱,低头拉她的手, 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天气冷,以后你别迎出来了。”
说着话, 目光逡巡一周。
坤宁宫的宫女内官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哆嗦,明天决不能让皇后迎出来
金兰一眨不眨地看着朱瑄,等他回答。
朱瑄怕她冻着了, 抬手摸摸她的脸, 手掌温热干燥。
金兰看着他低垂的双眸, 依恋地蹭了蹭他掌心。
朱瑄垂眸看她, 目光深沉柔和, 揽着她走进灯火通明的内殿,问“怎么想起问这个”
漫不经心的语调。
金兰想了想,说“我听人说你去西苑了, 你是不是去那边见什么人”
朱瑄清心寡欲, 不喜欢游猎, 也不喜欢宴饮, 平时很少去西苑游玩,最近他更是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缘由,绝不会特意出宫去西苑。
宫人奉上热茶,朱瑄接在手里,递给金兰,让她拿着暖手,点点头“一个在民间行医的大夫,院判说他虽然没在宫中供职,不过医术很高明,他为我诊过几次脉。”
金兰怔了怔,脸色微变,手中茶盏跌落在地上。
茶盏应声碎裂,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左右侍立的宫人大惊失色,连忙飞扑上前。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朱瑄立刻拉开金兰,捧起她的手掌,神情紧张“有没有烫着疼不疼”
他逐根检查她的手指,眉头紧皱。
金兰摇摇头,咬了咬唇,反手攥住朱瑄的手臂“五哥,是不是太医和你说了什么”
不然他为什么要背着人去西苑看郎中他才刚刚登基,太医院人多口杂,所以需要避开其他人去西苑
她脸色越来越难看,抓着朱瑄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朱瑄叹口气,唇角一扯,摇头失笑,掰开金兰的手指,拢进自己掌心里,柔声道“没事,那位先生脾气古怪,不愿进宫,我正好出宫料理几件事情,顺路去西苑让他为我请脉。就因为没事,我才没告诉你,免得你担心。”
金兰想了想,觉得朱瑄不会当面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朱瑄低头亲她,轻笑着说“我让扫墨把那个大夫送进宫来,你见见他”
金兰摇头“没事就好。”
朱瑄笑了笑,揽着她的肩膀去隔间用膳。
宫人立刻上前,收走地上碎裂的茶盏。
两人下午都吃了茶食,夜里这一顿膳房预备的是容易消化的扁食、汤面、素馅角子和荷叶羹,几碗爽口小菜。
金兰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荷叶羹,一双乌黑明媚的杏眸直勾勾地盯着朱瑄看。
朱瑄放下匙子,捏捏她的脸“荷叶羹不好吃”
她一直看着他,下巴都快掉进粥碗里了。
金兰摇摇头,眉宇间一股担忧之色,新鲜细嫩的荷叶切碎,滚水去掉苦涩味,加上金华火腿茸、鸡茸和高汤慢火熬煮,细润鲜浓,怎么会不好吃
朱瑄沉默了一会儿,拿起匙子,加快速度,一碗荷叶羹很快见了底,又吃了大半碗蒸角子,放下银筷,拉住金兰的手按在自己身上,让她摸他的胸腹、胳膊“圆圆,我真的没事,能吃能喝,活蹦乱跳。”
金兰破涕为笑,嗔道“也不怕撑着”
看她终于笑了,朱瑄唇角轻挑,她再不笑的话,他可能得把月牙桌上的汤羹细面全部吃完。
已是黄昏时候,金乌西坠,夕晖给连绵群山勾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漫山林木从碧绿到浅黄,再到火红,浓烈斑斓,飞火流丹,层林尽染,壮美绚丽。
远处山道上遥遥传来呼喝,夹杂着细碎的马蹄声,人影晃动,尘土飞扬。
几骑缇骑飞驰到近前时,谢骞的仆人壮着胆子上前拦住他们,为首的缇骑一扯缰绳,骏马扬蹄嘶鸣。
队伍的速度慢了下来,缇骑们纷纷退到山道两边,蹄声哒哒,卷起的红尘中,缓缓驰出一人一骑,一身赤色织金云肩通袖襕锦袍,戴大帽,腰佩长刀,脚上皂靴满是尘土痕迹。
谢骞骑着马上前,朝罗云瑾拱手致意“罗统领,我等你多时了。”
罗云瑾手握缰绳,目光从谢骞家仆身上一掠而过,家仆臂上和腰上缠了麻纱。
谢骞也是一袭素服,不过脸上并无哀戚伤感,也不像平时吊儿郎当,神情庄重,连胡子都比平时服帖,轻声道“我接到家信,已经递上辞呈,今天就启程回乡,为祖父守制,以后不知道会不会回来,临走之前,想和你道个别。”
他早就知道谢太傅活不了多久,谢太傅揭穿嘉平帝和周太后瞒着天下百姓擅动陵墓的丑事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所以谢太傅才会回到家乡,落叶归根。他送祖父出京时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一转眼,他要回家奔丧了。
罗云瑾脸上没有半丝表情,金灿灿的夕光笼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犹如刀削的五官愈显刚硬峻挺。
谢骞淡淡一笑,道“我乃谢家子弟,以后恐怕永无起复之日,不能照应你。不过我们家好歹家底殷实,世交亲朋俱都是诗书传家,我平时来往的老友多数在朝中为官,你若是遇到什么烦难,我或许可以帮上忙,到时候你只要给我写封信就行,不想写信就让你的人带句口信。千万别和我客气,我做不了官,闲着也是闲着。”
谢家得罪了皇家,也得罪了朝堂大半官员,他被打发去裕陵主持修墓事宜,就是同僚对他的排挤打压。现在他丁忧回家,三年之后朝堂又是另一番景象,新君即位之初是内阁变动最大的时候,他远离京师,以后想再有起色,只怕难了。
谢骞叹口气,凝望天际处熊熊燃烧的晚霞“罗统领,保重。”
罗云瑾夹一夹马腹,黑马撒开四蹄。
谢骞收回视线,看着他从眼前驰过,嘴唇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罗云瑾忽然回过头,霞光融融,剑眉凤目,眸光清冷。
谢骞立刻敛去怅然之色,堆起笑脸,胡子一翘一翘的“是不是舍不得我了你别害臊,我懂你”
周围的缇骑嘴角直抽。
罗云瑾撩起眼帘,淡淡地道“让你去裕陵,是圣上的意思。”
谢骞一怔,脸上表情凝住。
罗云瑾接着说“你在翰林院蹉跎几年,原本早就可以升迁,因为你祖父的缘故,加之你性子浮躁,吏部没有推举你,圣上那时候就注意到你了。谢骞,派遣你去裕陵修墓,正是圣上在维护你,三年守制期满,京师必有诏命。”
早在登基之前,朱瑄已经考虑过合适的内阁阁臣人选,现在的几位内阁大臣毫无建树,除了徐甫,他一个都不会挽留,谢骞就是他属意的接班人之一。诚然,谢骞身上有很多缺点,但是谢骞精明油滑,通达机变,不在意和宦官通力协作,这些是其他朝臣不具备的长处。
谢太傅的迂腐正好是悬在谢骞头顶的一把剑,朱瑄安排谢太傅入宫进谏,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了解谢太傅的性情。
直到那天在书阁琴室见过朱瑄之后,罗云瑾才明白这一点。
谢骞呆了一呆,双手轻颤。
这一切都是皇上的安排皇上并不在意他祖父揭发周太后,想要重用他,所以打发他去裕陵,正好让他认清同僚的嘴脸、躲过其他人的冷嘲热讽和报复
皇上在磨砺他。
他何德何能
黑马不耐烦地打了几个响鼻,罗云瑾扯紧缰绳,道“回乡以后潜心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