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墨告诉她,张芝确实医术精妙,而且对儒家、佛家、道家典籍颇有见地,才学渊博,不是一般以旁门左道见宠的僧道。朱瑄登基以后,下令驱逐传奉官。张芝请求面圣,向他进献丹药,他和张芝密谈了一整夜,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第二天,朱瑄居然真的被张芝说动,不仅没有驱赶张芝,还把他藏在西苑离宫,派遣宫人协助他炼制丹药。
扫墨被派遣去四川,就是因为张芝需要几味药材,那些药材只有深山野林里才寻得到。
朱瑄倒是没有骗她,张芝的确当过郎中,也的确医术精妙,但是朱瑄没有说张芝在怂恿他服用丹药
金兰双眼发红“朱瑄,从今天开始,你敢再碰那些丹药,以后别再踏足坤宁宫一步”
嘉平帝年幼时在内侍的引诱下沉湎享乐,到了青年时,又被内侍撺掇着服用丹药助兴,逐渐掏空底子,身体越差,越离不开丹药,以至于到后来不得不依赖丹药。他还沉迷于修仙之术,明知服用丹药有害,还是不顾宫妃和太医的劝阻服用丹药养生,丹毒发作,太医回天乏力。
朱瑄清心寡欲,修身养性,金兰不担心他会吃那些内官术士进献的乱七八糟的助兴药物,但是他如果也和嘉平帝一样试图服用丹药来延年益寿,根本是饮鸩止渴
金兰浑身发抖,牙齿也在打颤,脸色紧绷,声音先软了下来,带着祈求“五哥,你答应我,不要碰那些东西我求你”
朱瑄喉头更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抬手轻轻拂去金兰眼角的泪花“我错了,圆圆,我一时糊涂你相信我,我以后真的不碰那些丹药。”
金兰抬起头,闪烁的泪光中,眸光凛然“你为什么要服用丹药是不是太医说什么了”
朱瑄垂眸看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圆圆,太医没有说什么,不过我从小体弱,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我舍不得你,我想多陪你几年。”
他从记事起就一直在吃药,他舍不得她。
金兰悬着的心放回原位,紧紧地抱住朱瑄“五哥,别想那么多,我陪着你,你好好将养身子,我会一直陪着你。”
朱瑄摸着她的头发,唇角微挑,笑了笑,温和地道“好。”
金兰擦了下眼睛“你如果再敢背着我豢养术士方士,我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你。”
朱瑄嗯一声,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身心俱疲,又提出一堆要求,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全部一口答应,她说着说着,眼皮发沉,声音越来越低。
朱瑄抱着她躺下,给她盖好锦被,扬声传唤宫人,小满很快捧着热水巾帕走进内室。他接过巾帕,给金兰擦脸,她刚刚哭过,就这么睡着的话,醒的时候眼睛一定会肿起来。
等金兰睡熟了,朱瑄放下纱帐,起身走出内室。
扫墨、杜岩、坤宁宫的内官还有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全部等在外面,看他出来,立刻跪下,乌压压一大片。
不等朱瑄开口,扫墨先磕头道“皇上恕罪。”
金兰没有逼问他,只是变了脸色,他就知道自己肯定瞒不住。事实上他也不赞同朱瑄留下张芝,那个道士仗着有几分真本事,试图怂恿皇上服用丹药,假如不加以制止,后果不堪设想,就算金兰不问他,他也会忍不住告密,他知道金兰有多忌讳这种事情。
杜岩几人跟着一起磕头谢罪,他们没有尽到职责拦住皇后,虽然皇后没有出事,但是假如皇后出宫的路上发生什么意外呢皇上还不得活剥了他们
尤其看到皇后是被皇上抱回来的,他们更是心惊胆战。
众人诚惶诚恐,等着朱瑄治罪。
朱瑄站在珠帘前,回头看着内室,床帐前挂着金兰亲手编的香橼流苏,她喜欢绿橙、香橼、佛手的味道,说以前在家乡没见过,只要是她喜欢的,他恨不能全部碰到她面前,哄她展颜欢笑。
他淡淡地道“怪不得你们,朕一时糊涂,险些酿成大错。”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地抬起头,面面相看,从彼此瞪大的眸子中看到自己惊骇的脸。
皇上居然不责罚他们皇上还当着他们的面说他自己错了
扫墨悄悄地舒了口气,磕头谢恩。
果然只有皇后能够劝得住皇上。
傍晚时分,金兰起身,朱瑄一直坐在床边守着她,看她坐起,伸手扶她。
她轻轻推开朱瑄“你这几天离我远点,等我处置了张芝,再来和你算账。”
床前侍立的小满和洪山抿嘴偷笑。
朱瑄脸上讪讪。
金兰洗了脸,没有换衣裳,仍是一身戎装,传唤扫墨“审问得如何了”
扫墨觑眼看朱瑄。
朱瑄坐在金兰身边,帮她倒茶奉果,百般殷情,金兰没有理会他。
扫墨心里暗笑,道“回娘娘,锦衣卫已经审清楚了。张芝见先帝病势沉重,就以金银珠宝贿赂离宫的掌事太监,请他向皇上引荐自己,掌事太监利欲熏心,趁着皇上疲累之时,劝说皇上服用丹药,还将张芝引荐给皇上。”
金兰脸色苍白,看一眼朱瑄,问“引诱皇上服用丹药,按律该怎么处置”
扫墨回道“当杖责五十,发往浣衣局充役。”
浣衣局不在大内宫城,那里的宦官由年老和有罪宫人充任。
金兰眼帘抬起,淡淡地道“那就按律处置。传令下去,明天早上在乾清宫前行刑,宫中十二监、四司、八局,所有提督太监、掌事太监一个不落,全部到场,诸珰观刑。”
众人心中凛然,皇后这是敲山震虎,警告宫中所有内侍,谁敢怂恿皇上服用丹药,离宫的掌事太监就是他们的下场。
一旁的杜岩欲言又止,跪地道“娘娘,明天是册后大典,不宜行刑”
金兰斩钉截铁地道“就定在明天。”
众人只得看向朱瑄。
朱瑄默默地坐在那里剥栗子,他没干过伺候人的事,本应该执朱笔批改奏折的手指笨拙地掰开一粒粒栗子,一声不吭地剥完了一小碗,送到金兰手边。
众人收回目光还是不要指望皇上劝皇后收回懿旨了,皇上自己自身难保。
第二天清晨,礼部官员头疼欲裂。
掌事太监怂恿皇上服用丹药,皇后盛怒,下令锦衣卫于乾清宫广场杖责所有犯事的太监,二十四衙门所有提督太监到场观刑,连掌印太监、秉笔太监这些位居要职的大太监也被传召至乾清宫,老老实实站在日出前的清冷薄雾中,看着锦衣卫手中的大杖毫不留情地砸在掌事太监身上。
等行刑完之后,他们才能回到各自的岗位。
打完一个,锦衣卫拖走奄奄一息的掌事太监,接着杖打下一个。
晨光熹微,惨叫声回荡在空阔的前庭殿宇之间。
秉笔太监看着长凳上的斑斑血迹,头皮发麻,侧头对身边的罗云瑾道“皇后娘娘看着娇弱,没想到是个烈性子,今天还是册后大典,所有大小命妇都到了,要不了两天,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北直隶。”
皇后很可能被冠以泼辣之名。
罗云瑾淡淡地扫秉笔太监一眼。
另一名秉笔太监是罗云瑾的心腹,嗤笑一声,冷冷地道“这样不好吗皇后娘娘这是心系万岁的安危,圣体关乎江山社稷,岂容小人为祸你这么说,难不成你也想进献丹药”
先说话的秉笔太监冷汗涔涔,自悔失言,忙道“皇后娘娘圣明,金石丹药有害无益,这等小人,确实该打”
行刑完,所有犯事的宫人被锦衣卫拖了下去,地上一道道淡淡的血痕。
在场诸位太监心里直发毛,快步离开乾清宫,以后他们绝不会向皇上举荐什么术士僧道,一旦被发往浣衣局,这辈子绝没有出头之日
礼部官员早已经急得浑身冒烟,终于看到各宫掌事太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乾清宫,立刻上前分派任务。
众人早已经排演过好几遍,又派了副手打点,忙而不乱,领命而去。
礼部官员一一吩咐完,抹了把汗,一把抓住罗云瑾,“罗统领,前面已经敲过鼓了,正使马上就会将册后诏书送至宫门外,你快去等着,别误了吉时。”
罗云瑾面色如常,一身簇新的大红织金云肩通袖襕锦袍,立在长阶前,迎着透过云层笼罩而下的金色晨曦,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