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晖渐渐黯淡,几点烛光跳跃闪烁, 隐约映亮幔帐上满绣的云芝瑞草。
朱瑄眸中掠过一丝慌乱。
他手足无措地立在榻前, 抬起手,直接用袖子擦去金兰脸上的泪水。
金兰浑身发抖,一把推开他“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根本没有什么梦中相识, 是不是”
朱瑄垂下眼睫。
金兰看着他, 清澈的双眸泪光闪烁“你骗我五哥, 你骗我, 我是不是要死了”
朱瑄手指轻颤, 闭了闭眼睛。
金兰嘴巴张了张,唇色青白。
朱瑄在西苑的那些话都是哄她的,他隐瞒了太多事情。
她根本不可能在梦中见到朱瑄
对于朱瑄来说, 少时的过往已经发生, 对于她来说,那一切还在将来, 她不会在梦中结识少年的朱瑄, 唯有等她死后, 她才会阴差阳错之下回到过去。
他们的人生注定是倒错的。
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朱瑄就知道,她活不长。
所以八年前在西苑见到她的那一天,他当晚就打发王女医去贺家为她诊治。
成婚前,他约她在药王庙见面, 让大和尚为她看脉象, 看命理。
她那时百无聊赖, 漫不经心,他却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他很紧张她,逼她吃那些补汤,只要她有点头疼脑热,立刻宣太医。
他整晚整晚坐在床边看她,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梦中惊醒,搂着她不放。
他不许她和贺家人见面,连她和枝玉写信都会吃味,天天缠着她,除了去上朝,剩下的时间恨不能和她贴在一块。
他从来不问她梦里有没有见到他,他根本不关心她能不能想起以前的一切。
因为他知道她还没经历过那些,她根本想不起来。
他不想让她生孩子,他说想让她眼里只有他,多疼他一点,他说舍不得她。
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明明知道她活不久,还是执着地等着她,等了她六年,找到她,费尽心机娶她,然后在终将失去她的恐惧中和她缱绻恩爱。
每次温柔注视她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每当她笑着哄他说会一辈子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知道自己的妻子即将逝去,知道即使他贵为帝王,也无法挽回她流逝的生命,知道他的幸福美满终将是镜中花水中月。
即使如此,他还是要娶她吗
而她甚至不能回应他的深情。
金兰哭得更咽难言。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她宁愿朱瑄早早忘了她,宁愿他娶一个可以陪伴他一生的妻子,而不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受尽煎熬,然后一次次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她让他在孤独中等待了六年,现在,她又将从他身边离去,让他再度回到凄冷的孤独之中。
那一天一定快到了。
他最近天天陪着她,变着花样哄她高兴,不许任何人递帖子求见。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午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好像不止睡了几个时辰,明明睡着之前是晴天,睡醒的时候屋外风雨大作,朱瑄靠坐在床边睡着了,眼圈青黑。
她问他等了多久,什么时候回来的。
朱瑄总是说“我刚刚下朝回来。”
他骗人,他神情憔悴,分明不止等了几个时辰。
身边宫人表情古怪,虽然小满和杜岩跟没事人一样殷勤服侍,天天脸上堆笑,可他们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她要离开他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金兰揪着朱瑄的衣袖,“为什么”
朱瑄看着她,双唇轻抿,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收紧双臂。
金兰泪流满面,推他,挠他,抓他,打他,他不闪不躲,单膝跪在榻上,紧紧地抱着她,她张嘴咬他,牙齿陷进云肩衣袍里,他一声不吭,按着她的脖子,手指轻柔地抚摸她的长发。
最后一道余晖淹没在沉沉暮色之中,旷远的钟声遥遥传来。
金兰心口酸痛,拳头一下一下砸在朱瑄胸膛上,被他一把握住。
她泪眼朦胧,抬起头。
朱瑄低头看她,唇角轻翘,面容温和,轻声呢喃“圆圆,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
他轻笑。
“圆圆,你看,为夫就是这么心思阴沉,为夫一直瞒着你。”
他瞒了她整整八年。
在还没有找到他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的妻子将在二十二岁这年逝去。
八岁那年,他遇上她。
十五岁那年,她许诺一辈子陪着他。
十六岁生辰当天,她死在罗云瑾怀里,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临死之前,她恢复所有记忆,逼罗云瑾发誓不要找我,见到我的时候,放了我。
罗云瑾没有遵守诺言。
朱瑄也没有,他固执地等着她,她既然逼迫罗云瑾那样发誓,说明他将来一定会等到她。
二十二岁时,他终于等到她,即便她一无所知,他欣喜若狂。
三十岁的今天,他会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她会回到过去,认识八岁时的他。
他们的人生注定倒错纠缠,剪不断,理还乱,他要怎么告诉她实情
告诉她真相,让她知道自己活不长,害她每天都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中
朱瑄宁愿由他来承受所有痛苦和煎熬,金兰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也不需要对他心怀愧疚,她只要开开心心、无忧无愁地过好每一天就好了。
他不忍心让她皱一下眉头。
朱瑄抱紧金兰,“我不后悔,圆圆,我甘之如饴。”
只要能等到她,他不在乎等多久。
好似有把尖刀在心口翻腾,剜得金兰五脏六腑都在疼,她把脸埋进朱瑄怀里,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她泪如雨下“你该怎么办五哥,你怎么办你怎么办”
她要死了,她不怕死,可是朱瑄该怎么办
她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以后谁陪他一起练五禽戏,谁提醒他添衣,谁和他一起用早膳,谁送他去乾清宫,谁陪他一起在书房看书他自小体弱,没了她,他还肯好好保重身体吗
他清心寡欲,身上没有一丝烟火气,她好不容易才把他捂热乎了,乍然离去,他怎么受得了
朱瑄抬起金兰的下巴,吻她湿漉漉的眼睫“我会好好的,圆圆,不要担心我,我这辈子有幸遇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会好好活着,好好治理朝政,你不要担心我。”
他已然经历过生离死别,早就做好了准备。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多一天,是一天。”朱瑄抱着金兰,拂去她眼角泪花,“我很快活,圆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快活,我知足了。”
金兰心如刀绞。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再一次被她抛下的朱瑄。
他这八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微笑着哄她,骗她,一个人咽下所有辛酸痛楚,生生骗了她八年
她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管了,心里只剩下朱瑄一个人,她担心他,舍不得他,她走了,他怎么办
“五哥”金兰牙关打颤,紧紧抱住朱瑄,“还有多久你告诉我实话。”
朱瑄笑了笑,掌心轻轻摩挲金兰的脸,俯身吻她“圆圆,别怕。”
她这一走,将遇到年少时的他。
他嫉妒少年的自己。
那个胆怯瘦弱、结结巴巴的少年,很快会迎来他生命中最明亮的光。
朱瑄抱起金兰,坐在榻上,声音依旧平稳“圆圆,你记住,不管是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金兰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什么都听不进去,手指紧紧攥着他,浑身颤抖。
朱瑄叹口气,知道她心里难受。
正因为此,他才会隐瞒她这么多年。
朱瑄心里更加难受,难受得只要离开她就五内俱焚,全身绞痛。他想守在她跟前,寸步不离地抓着她,只有这样才能呼吸。
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不能让金兰担心他。
他照常去上朝,照常召见大臣,照常处理朝政大事,他要告诉金兰,即使她即将离开,他也能好好活下去,他会好好照顾自己,让她可以安心离开。
王女医和大和尚都说了,金兰的病实在古怪,他们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症候。
药石罔效,她时日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