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2 / 2)

春江花月 蓬莱客 4161 字 1个月前

如此行事,也是人之常情。

但就此撒手不管的话,毕竟先前有过盟约,恐怕朝廷舆论,会对许家不利。

幕僚冲疑了下,低声道出自己的担忧。

休息了一阵子,许泌脸色虽然灰败依旧,但情绪已是恢复了过来。

“换作是陆光,他会为我许家以身涉险?”

“北伐败便败了,此也不是头一回败。高峤不也数次未果?何人能指责於我?”

“至於见死不救……”

他冷笑:“当那些还围着南阳的羯兵都是死的吗?杨宣一路败退,自顾不暇,能守住最后一点打下来的南阳之地,就已经是竭尽所能了,他非神人,如何插翅脱困,飞去郾城去救那陆家的儿子?”

众人被他一语点醒,纷纷点头。

许泌强打起精神,和众人连夜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

许家的书房,这夜灯火不灭。

同一夜,陆家依然风平浪静,上下安稳。

陆府阖府之人,除了值夜的下人,其余皆都入眠,对此刻那远在千里之外,已然降临到了头顶之上的狂风暴雨,没有丝毫的觉察。

唯有一人例外,如此晚了,还是没有入睡。

陆焕之从自己屋里出来,悄无声息地潜入一墙之隔的他长兄的院里,熟门熟路,直接摸到内室,停在了置於琴案之上的那架古琴之前。

陆柬之对这架古琴,极是珍爱。临出门前,不但又装入琴匣,以锁锁之,还在上头蒙了张覆布。

陆焕之定定地瞧了片刻,慢慢伸手,一把掀开覆布,用刀撬开琴匣,摸了一阵,果然,在琴下,找到了那份他先前曾入眼过的琴谱。

谱是减字谱,已力求简明,但一首曲子下来,亦有十来页,抄於宫中特用的瓷青粉笺之上,以线装订成册。

月光从窗外透入,照出了扉页上的寥寥数列字迹。

“闻大兄他乡卧病,缠绵不愈,弥有感,乃谱曲一首,千言万语,皆寄于曲中,愿大兄早日舒忧。放开心怀,则处处海阔天空。此曲,既是劝君,亦为自勉。”

字体娟秀,漂亮至极,一看便是出自闺阁之手。

陆焕之慢慢地翻着后头的琴谱,盯着上头那一个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字,手在微微地抖动。

他翻完,闭目良久,眼前又浮现出李穆护着她扬长而去,留下自己遭人耻笑的一幕,周身彷佛再次如有针刺,猛地睁开眼睛,咬着牙,颤抖着手,撕掉了扉页,胡乱地塞入自己怀里,将琴匣闭合,再盖回那张布,转身,借着夜色的掩映,飞快逃离而去。

……

次日,入夜,建康城南的秦淮之畔灯火辉煌,酒家鳞次栉比,丝竹之声,伴着夜风不绝如缕,阵阵入耳。

一间酒家二楼的雅座里,十来个浓妆艳抹的艺伎围坐在一起,朝着上座中的那个年轻公子丢着媚眼。

这年轻公子虽不是熟客,但看他打扮和做派,便知是士族子弟。

这种地方,时有权贵官宦或是世家子弟出没,众人司空见惯。姐妹当中,从前有被相中买去入府做侍妾或是歌姬舞姬的,也是不少。但见今晚的这个客人,却有点奇怪,召了自己如此多的十来个姐妹,皆要通琴的,他自己带着侍从入内,却保持着这坐姿,不喝一口酒,也不开口说一句话,神色倨傲,似不屑来这种地方,不禁好奇起来。

当中一个年龄最长,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伎女,名唤绿娘的,被众女簇拥着出来,笑嘻嘻地道:“这位小郎君,你来我们这里,叫来我们如此多的姐妹,既不吃酒,亦不作乐,难道是要我们陪你枯坐到天明不成?”

她话音落下,其余女子,皆吃吃而笑。

陆焕之朝身边侍从丢了个眼色。

侍从会意,取出随身所携的一只小布袋,解开口子,随手一倒,只听哗啦啦一声,地上便撒了几十枚金饼,金光闪闪,耀目无比。

伎女们还是头回遇到出手如此大方的客人,喜出望外,急忙磕头道谢,纷纷要去捡金币,却听那公子道:“且慢!”

众人知他有话,停了下来。

陆焕之道:“高氏女精通乐理,你们想必都知道吧?”

众女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提高氏女,但纷纷点头。

每年建康城中举办曲水流觞,为给达官贵人助兴,她们这些伎女,也有被叫去过。

那绿娘笑道:“怎会不知?我还记得几年前,她曾与陆氏长公子於曲水流觞会上,箫琴和鸣,声如天籁,当时我也有幸亲耳听过,至今难忘。只是不知,公子为何突然提她?”

陆焕之笑:“巧了。我这里,恰有一份她亲手所谱的琴谱。你们可愿一睹?”

众女大喜,围过来求要,等陆焕之掏出琴谱,争相翻看。

很快,那个名叫绿娘的伎女,坐於琴后,对谱试奏,奏了一段,停下,感叹道:“高氏女果然不负才名。我不过是粗通琴技罢了,更不知她谱曲时的心境如何,但奏来,只觉行云流水,情真意切,我极是喜欢。”

陆焕之道:“此谱有个名字,叫做鸾凤鸣,乃是去年三月,於曲水流觞会后,她特意谱好,送给远在千里之外的陆家长公子的。”

众女愣住了。

方才突然听到有高氏女亲谱的琴曲流出,都是惊喜不已,只想一睹究竟,一时也没人多想别的。

此刻听到这琴谱的名字,又听这公子如此解说,全都回过了神。

所谓鸾凤鸣,自然是寄托男女相思的意思了。

当初高氏女下嫁李穆,轰动了全城。

那个李穆,虽出身寒门,却有着南朝战神之名。他从胡人手中夺回长安,方前两日回了京,这消息无人不知。艺伎们自然也都知道。

听这年轻公子的意思,竟是高氏女在嫁了李穆后,还对陆家的那位长公子念念不忘,乃至暗通款曲,保有男女私情。

众女静默了。

陆焕之道:“我要你们明日起,各处弹奏,务必尽快传播开来。要叫有曲之处,便能耳闻。这些金饼,便全都是你们的!”

众女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陆焕之朝随从再作眼色。随从又丢出了一袋金饼。

陆焕之望着几个眼睛慢慢发亮的女伎,唇角泛出一丝含着鄙夷的冷笑。

“你们不必害怕。无需你们说什么,我只要你们帮我传开曲子便可。其余之事,我自己会有安排。李穆便是真的寻来,你们只说是偶得曲谱,其余一概不知,他又能拿你们如何?”

“况且,一旦传播开来,建康数百楼馆,艺伎上千,人人弹奏,谁又知道,是你们这里先传出去的?”

面前十来个女子,仍是无人作声,全都看着那个名唤绿娘的女子。

绿娘一语不发。

陆焕之等了片刻,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冷哼:“你们若是不愿,我便去叫旁人了。秦淮通琴伎女,不止是你们几个!”

一个女伎面露急色,忙道:“我愿意!”说着跪下,去捡面前金饼。

手还没碰到,那块金饼,便被身后踢来的一只穿着绣鞋的脚,给踢飞了出去。

地上那伎女回头,见绿娘双眉倒竖,怒道:“你是没见过钱么?眼孔如此之浅?随便什么人给的,你都敢要?”

这绿娘在秦淮一带很是有名,琴技出众,恩客众多,亦带了不少的弟子,这女伎便是其中之一。

见她发怒,瑟缩了一下,慌忙缩回手。

绿娘这才看向陆焕之,将手中那本琴谱放了回去,推还给他,方冷冷地道:“这位公子,我不知你和李大将军有何怨隙,也不管你何来的这琴谱,所言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李将军他替我们南朝人打败胡人,夺回了长安,是南朝人的英雄!我等生而卑贱,沦落风尘,但南朝人的良心,还是存了几分的!”

她扫了眼地上的金饼,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

“莫说就这么些东西,你便是搬来金山银山,也休想我绿娘替你做这种事!”

她话音落下,其余女子跟着纷纷点头,地上那个捡金饼的伎女,亦面露羞惭,不敢再抬起头。

陆焕之脸一阵红,一阵白,盯了绿娘一眼,点了点头,捡起琴谱,起身掉头而去。

他那随从,匆匆收起地上金饼,恨恨地朝绿娘道了句“等着瞧”,转身匆匆追了上去。

才追了几步,突然收脚,惊呆了。

他看到陆焕之的身形,定在了雅间的大门口里。

门外,立着一个男子,身影被廊侧的一排暗红灯笼,投出了一道凝重的黑色轮廓。

那人双目沉沉,盯着陆焕之,挡了他的去路。

随从一眼便认了出来,竟就是方回建康还没几日的李穆!

他的身后,站着从前的宿卫营统领,如今早被提拔,掌着建康武库、都卫的李协。

李协上前一步,对着呆若木鸡的陆焕之笑嘻嘻地道:“陆公子,方才我来此处取乐,难得竟见你也在,索性便将李刺史也请来了,大家一道热闹,你不会怪我多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