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2 / 2)

春江花月 蓬莱客 5425 字 1个月前

丁崧心中不断地叫苦。

原本此案并不难决,一桩极普通的伤人案而已,因涉案之人是朝廷命官,故递到了自己这里。

但现在,因为一方是陆氏,另方是高家,而那个出手伤人的,还是刚刚打下长安,立下大功的李穆。

这就成大难题了。

丁崧心中忐忑不安,终於听到衙署外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抬头见李穆来了。

虽然是被传讯来的,但还未定罪,且他官阶比自己高,丁崧急忙出去,亲自迎他入内。

李穆进来,和笑容满面的萧道承相互见了礼,随即转向一旁的陆光。

陆光脸色铁青,等不到旁人开口,厉声叱道:“李穆!我儿焕之,那日在街上不慎走马撞了你的下人,口角几句,为何你竟对他下如此狠手?可怜一夜过去,他还是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今日你若不把话给我说清楚,我绝不放过!”

新安王咳嗽了一声:“陆尚书暂且息怒。孤王既奉上命而来,可否容我问一声,昨夜事情,到底是何经过?”

陆光看向一旁带来的下人。

那人便是昨夜陆焕之的随从,“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垂着脑袋,闭着眼睛道:“二公子听说城南秦楼有善操琴者,昨夜本慕名而去,想听一曲罢了,不想遇到李将军,李将军不由分说,便将二公子关在屋里打成那般模样,打完了人,扬长而去。奴之所言,千真万确,没有半分虚假!”

新安王看向李穆,目露关切惋惜之色:“李将军,这陆家奴的说法若是当真,李将军便不占理了。便有私怨,这般出手伤人,於国法也是不容。何况李将军还是朝廷命官,身高高位,更应当为人表率,行事怎可如此冲动行事?”

陆光猛地拍案:“李穆,你还有何话说?”

他话音落下,外头又传来一道说话之声:“陆尚书,二公子既还昏迷不醒,自然不曾开口。他都未曾开口,你怎能听信一个家奴胡言乱语?”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都卫李协来了,大步入内,到了跟前,向萧道承见了一礼,看着陆光。

“陆尚书,你这家奴忘性大,昨夜刚见过,怎就没有提我?我也是可以作证。昨晚我就在秦楼。令公子确实是李将军打的,众目睽睽。只不过起由,却并非如你这家奴所言。当时分明是陆公子见色起意,欲对操琴女子行不轨之事,那女子拼死反抗,惹恼了陆公子,竟拔剑威逼。恰好昨夜,我和李将军同在秦楼,听到女子呼救,寻了过去,便劝陆公子收手。陆公子对李将军满怀不满,路人皆知,当时非但不听,反而拔剑刺向李将军。”

他转向萧道承:“新安王明鉴。当时情景,我亲眼所见。陆二公子状若疯虎,李将军迫于自卫才出的手,一时失手,固然将人打得重了些,但也非有意。千真万确,我可作证!”

陆光大怒:“李协!谁不知道你和李穆是何关系!你如此作证,谁人能信?”

那随从见家主发怒,急忙张口,正要再跟着叫冤,忽听疾步之声传来,抬头,见高峤竟也来了,一时不敢做声,慌忙低下了头。

众人忙都去迎,连萧道承也起身了。陆光不动,见高峤向自己作揖,方淡淡点头,说道:“高相公,我知道你女婿交游遍布天下。只是这等证词,未免可笑。他二人关系亲近,证词如何能信?”

高峤眉头紧锁。

“陆尚书,李穆失手伤了焕之,我已知情。此事姑且无论是非对错如何,伤人终归是不妥的。方才我本想去探望贤侄,寻你商议,如何了结此事。听闻人都来了此处,我便也来了。”

他看了眼地上跪着的陆府家奴。

“方才你之所言,想必出自你这府中下人。他和二公子的关系,亲近恐怕更甚于李都卫与敬臣。他能替二公子作证,李都卫所言若是属实,为何就不能为敬臣直言几句?”

陆光一下被噎住。

萧道承不语。

李协目露笑意,立刻道:“禀相公,下官所言,句句是真!不止下官能作证,昨晚那受害女伎,亦可作证。”

高峤点头:“既如此,传人。”

御史中丞暗松口气,忙问:“人可来了?”见李协点头,立刻叫人去传。

片刻之后,伴着一阵轻巧的脚步之声,进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面容姣好,身段苗条,打扮也是素雅,浑身上下,倒看不出半点风尘之气。

只是大热的天,脖颈上却围了条帔巾,有些惹眼。进来后,神色严肃,低头向着众人下跪磕头,自称绿娘,是秦楼里的琴伎。

丁崧将方才李协的话复述了一遍,问道:“李都卫所言,你可能作证?”

绿娘眼眶便泛红了,抬手,慢慢地解开缠在脖颈上的帔巾,赫然露出脖颈侧的一道伤痕,泣道:“那位李都卫的话,并无虚假。奴脖颈上的这道口子,便是昨晚被那位公子用剑所伤,若非李将军及时出手阻止,奴此刻已是命丧黄泉。”

丁崧立刻亲自靠近,仔细查看,见她脖颈上的那道伤口,整齐划一,确实是利刃所伤,且足有数寸之长,深亦入了皮下,虽过去了一夜,伤口附近依然有血丝外渗,且位置更是凶险,离颈脉不过分毫之距。若再过去些,怕当时就活不成了。

丁崧摇了摇头,回来,将所见讲述了一番,随即看向高峤和萧道承。

绿娘将脖颈伤口掩住,再次叩头,流泪道:“奴本贱躯,知那位公子出身高贵,奴惹不起。原本,便是昨夜死於剑下,亦是命该我受,不敢怨。侥幸逃生,今日在家养伤,忽被唤来这里要奴作证。奴不知该做何证,斗胆拼着一死,据实而告。求贵人们饶了奴。奴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她掏出一块手帕,抹泪。

大堂中静悄悄的。

高峤神色平静,也瞧不出喜怒。陆光的脸色,却极是难看。

家奴心慌意乱。

昨晚将昏死重伤的二公子弄回家后,陆家上下乱成一团。陆光暴怒,逼问於他。他怎敢说出陆焕之偷了琴谱,意欲散播兄长和高氏女有染的事?吱吱呜呜。被逼得急了,胡乱编了一通,想先搪塞过去,等陆焕之醒来,叫他自己再圆。却没有想到,陆光一大早就把事情闹到这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捏造。却没有想到,这个李协竟比自己还黑,不但把打人的过错推得干干净净,还反咬了一口。

眼见家主怒目而视,似要吃了自己似的,慌忙喊冤:“这女子胡说八道!全是捏造的!二公子未曾伤她,李穆打了二公子,乃是因为——”

“因为何事?”

高峤盯着他,双目如电。

家奴又卡住,在高峤两道目光逼视之下,脸色涨得如同猪肝,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

李协看了眼还跪在地上抹泪的绿娘,心中不禁又是佩服,又是惊讶。

昨夜他原本只和她说好,要她需要时,来此替自己作证,仅此而已。万万没有想到,看似柔弱的一个女子,竟想得出,也下的了手,将自己好好的脖子割出如此一道怵目伤痕。

上去道:“新安王!中丞!是非曲直,早已明了。便是到了陛下面前,下官也只有这话。”说完,恭敬地退到一旁。

丁崧原本就不愿得罪高峤和李穆这对翁婿,情势急转直下,心中早下论断,於是看向萧道承,见他一语不发,神色有些古怪,正想开口,听外头又来了传报,道台城宫门之外,跪了好些秦淮伎女,都在替这绿娘鸣屈,边上更是围满了看热闹的民众,议论纷纷,道陆家公子,欺人太甚。

场面一时又陷入静默,气氛有些难堪。

萧道承忽地起身,道:“原是一场误会!李将军本是路见不平,仗义出手,亦出於自卫,一时不慎,方伤了陆二公子。”

他看向陆光。

“陆尚书,以孤王之见,此事也不宜再闹大,且令郎还昏迷不醒,天大的事,如今也比不过二公子的性命安危。高相公方才也说了,他亦深感歉然,陆尚书不如先卖个面子给孤王,此事暂时先这般搁下,如今头等要事,乃是替二公子治病救伤。若真还有事,等日后二公子转危为安,再行商议,可否?李将军便是不在,高相公人便在建康,随时可见。”

陆光唇角侧旁的一道面肌微微抽搐,慢慢地从座上起身,恨恨盯了高峤和李穆一眼,转身大步而去。那家奴连滚带爬,慌忙跟了出去。

等人走得不见了,萧道承哈哈大笑,对着高峤道:“孤王来时,便知此事其中必定另有隐情。果然不出所料!公道自在人心,高相公放心,回宫后,我必如实上告。”

高峤作揖道谢。萧道承又转向始终沉默着的李穆,亦勉了几句,方先离去。

高峤叫李协带那名叫绿娘的女子去看伤,李协答应,到了绿娘身前,扶她起来,带去治伤不提。

丁崧面上带笑,有送高峤和李穆出去,想起方才剑拔弩张的一幕,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

三天之后,李穆早朝上殿,求告归京口探母,随后便回义成,赴长安刺史之任。

皇帝先前已从高峤那里知悉,当庭准奏。当日散朝之后,高家大门之前,门庭若市,全都是闻讯前来辞别的朝廷大小官员。

李穆白天忙着和人应酬,一直没有见人。

明早便要动身离开建康了。

向晚,洛神早已收拾好了行装,无事,一手执卷,另手托腮,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庭院里那片铲去了大风刮断的芭蕉的空地,渐渐地,又出起了神。

那个雨夜,李穆在回来之前,原来竟又遇了陆焕之,还将他打成了重伤。

据说到了现在,陆焕之还是昏迷不醒。太医也是束手无策,说慢慢医治,不定哪天就能醒来。

当然了,言下之意,便是或许也有可能醒不来了。

洛神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情异常复杂。

倒不是耿耿於他为何会去秦楼那种地方。

这一点,她对他是完全信任的。即便去了,想必也是和朋友的应酬,她丝毫没有不放心的地方。

而是她愈发想不通,即便李穆真的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不至於失手,竟会将陆焕之重伤到了如此的地步。

洛神一直觉得,李穆是个极其稳重又克制的人。

他应该知道,重伤陆焕之可能导致的麻烦,不仅是他,还会牵扯父亲。

但他却还是做了。

这几天,他的行为,一件接一件,全都那么反常。

这两天,他看起来总算恢复了原本的样子。於是两人私下相对之时,她又曾试着问他,为何如此痛恨陆焕之。

以那日陆焕之当街挑衅的程度来说,虽然可恨,但洛神认识的李穆,他的心胸,绝不至於狭窄到这样的地步。

他却不承认,只说是一时失手。她再问,他便顾左右而言他。

他明显避而不答的态度,叫洛神再次感到深深的失望。

明天就要走了。结束这趟并不令她感到愉快的行程,原本她该感到释然的。

但却没有。她只感到心烦意乱。

那一夜,在李穆回来之前,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

夜幕渐渐降临。

洛神放下手中的书,站了起来,在屋里徘徊了良久,那个前两日起便开始在她心底萌生的念头,再一次地浮现,变得清晰了起来。

她握了握拳,终於,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正是因为明天就要走了,下回再回建康,也不知是何日。

她若不趁走之前,把心中的这疑窦给弄清楚,便是跟他回到了义成,她也将会不得安宁。

她走到门口,打开门,吩咐外头的仆妇,替自己备车。

……

天黑下来的时候,洛神坐的那辆牛车,停在了秦淮岸边。

她登上一条雇来的船,安静地坐在四面闭合的船舱之中,等着她要唤的人。

绿娘脖颈有伤,前几日都未见客,因用的药好,到了今日,那道她自己割破的伤口便已结疤。忽听有一豪客,今夜泛舟秦淮,慕名要自己登船抚琴,以为助兴,冲疑了下,答应了,装扮了一番,打扮停当,取巾掩住脖颈,叫仆童抱琴,嫋嫋盈盈,来到岸边,见那里停了一艘大舫,回头看了眼身后,脚步顿了一顿,终是上去了。

她被一个仆妇引入船舱,定睛看去,见舱中舷窗紧闭,灯火通明,里头却不见男子。

一张坐榻之上,只坐了个面容看起来尚带着几分少女稚气影子的年轻女子,容貌极美,气质高华,神态端庄。看她穿衣打扮,应已嫁为人妇。

绿娘一怔,立刻转头,看向身后,却见那女子朝自己微微一笑,道:“我便是邀你登船之人。姐姐请随意坐。”

绿娘惊讶地打量着她,冲疑了片刻,问:“敢问小娘子何人?叫奴过来,又为何事?”

洛神道:“李穆乃我郎君。今夜我请姐姐来,乃是一事,想要请教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