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刺史,我慕容喆生平没有服气过谁,世间男子,在我眼里,更是贱如猪狗。我独敬你是条汉子。奉劝你一句,日后等你功高盖主,纵然你仍以人臣自处,别人恐怕也未必能够容你。望你三思。”
李穆淡淡一笑。
“南朝皇族固非善类,你鲜卑慕容氏又何尝不是反复小人?不必再多说了。此地为我营旁,非你能留之地。你走吧。”
慕容喆的一双秀眸里,露出了无限的失望之色。
这个在燕国,叫无数族中男子为之倾心追求的公主,定定地望着面前的汉人男子。见他面容深沉,语调冷漠,想起方才那一剑,犹是心有余悸,不敢再在他面前施展自己从前於旁的男子身上的无往不利的那些手段,最后看了他一眼,无奈,慢慢地将那封信收起,转身一步步地离去。
李穆盯着她的背影,忽道:“站住。”
慕容喆立刻停住脚步,飞快地回头,目中露出期待之色。
“只此一回,我念你初犯,饶了你。下回你若敢再以我夫人面目示人,落我手里,我绝不轻饶。”
李穆的语调,很是平静,但话中的威慑之意,却是扑面而来。
慕容喆脸色微微一变,垂眸,低低地道了声“我知晓了”,旋即快步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李穆回营,入了大帐,仰面躺下,随手将那册诗经翻开,覆於自己面上,在一股萦绕鼻息的淡淡的墨息里,闭目,陷入了冥想。
大半个月前,在他还在为将鲜卑人的势力彻底消灭在陇西这片地上而用兵时,收到消息,南朝出了大变。新安王萧道承死了,朝廷再禁天师教,不止如此,还下令捉拿教首吴仓。不料吴仓逃脱,随后发动弟子门徒,以自己是天王降世拯救万民,将来分地私有为饵,鼓动信众,公然叛乱。
大虞朝廷,士族当权,从上到下,大小士族和依附於士族的地方豪强,广占山林田泽。人口大数的民众,能自己耕种的土地,却少得可怜,许多人只能依附于庄园生存,加上多年以来,风雨不顺,不是这里水灾,便是那里歉收,朝廷虽有赋税减免,但民众日子,过得依然甚是艰难。
越是如此,天师教便愈发受到欢迎,在民间坛点广布,信众众多。吴仓如此鼓动,信众就势而起。地方官员、豪强士族、乃至稍有些田产的人家,一律被视为敌对,无论好坏,全部诛杀,分其家财,又抢烧朝廷设在各处的粮库,更逼迫普通民众也一并加入,否则,亦以逆天不道为由,一并诛杀,一时间人心惶惶,叛乱更是席卷吴地,继而蔓延开来,遍布南朝腹地各郡,声势浩大,震动建康。
高峤已调了军队,如今正在各地全力平乱。
慕容西在燕郡复国称帝之时,李穆便知他意图。
他所要的,又岂止洛阳一地?从幽州至洛阳,中间冀、并、中等中原各州,何尝不是鲜卑人觊觎下的肥肉?
收复陇西之后,他确实有意趁燕国根基未稳之时,抢先东进,以阻断鲜卑人的南下之道。
但他却又有些记挂南朝的局势。
这一辈子,很多事,和他所知的从前,已是不同了。
譬如萧道承,如此早,便死在了那个迷般的宫变之夜。
但冥冥之中,又有些事,却仿佛注定了,依然还是发生。
譬如这场天师教的叛乱。
他记得上一次,天师教叛乱的起因,似是源於新安王试图另立教首。并且,倘若没有记错,变乱应该发生在这一年的年末,而不是现在。
但是事情,就是如此,提早地发生了。
他记得洛神的父母,高峤和长公主,从前便是死於这场教乱。
那时他还未曾进入建康的权力中心,对详细经过并不太了解。只知道当时,各地教乱已被高峤镇压,只剩零星余党还在负隅顽抗,随后,他却去救不知何故离开了建康的长公主,遭到围攻,最后两人一道死於围城之中。
凭着他的直觉,这一辈子,应该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高峤若是无事,以广陵军的军力,镇下这场教乱,问题应也不大,只是个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
这也是为何,他此前并没有过於分心的缘故。
但是在他的心底,其实确实,也是存着另个隐忧的。
他在担心许泌。
虽然前世,许泌是在高峤死后,又过了几年,才作乱攻下建康的。
但如今,局面不同。许泌已经没有机会能再像从前一样,在高峤死后,长久把持朝廷了。
但他的野心,未必就会消失。
李穆担心他会和萧道承一样,被局势逼着,早早地跳出来动手。
倘若他不死心,趁着天师教作乱,这显然是个最好的机会。
高峤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在天师教乱开始之时,便下令调许泌为江州刺史。知他必会借故拖延,又以发放军资为名,派了一支军队,驻到荆州附近,监视动静。
万一许泌铤而走险,趁机作乱,则高峤不但要提防江北羯兵,平天师教乱,还要分兵应对来自荆襄的许氏军队。
一旦三面同时受敌,广陵军再神勇,怕也是要顶不住的。
陇西已定。其实如今,他只要派人立刻去将洛神和母亲等人接来长安,他在这里,便可继续按照自己原定的计画,先东进潼关,谋定洛阳,过后再去收拾残局,或许还事半功倍。
今夜,那鲜卑女子慕容喆的不速之行,令他心底的这个犹疑,变得愈发凸显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是要做出一个选择了。
一边是东都洛阳,他前生最后一次未能出行的北伐之业的夙愿之地,已是近在眼前。
一边是一个可能,那座曾折灭了他全部雄心的庄严恢廓的煌煌帝都,将要遭到一场灾难。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留在记忆深处的一段往事。
那时,他还是兖州刺史、镇军大将军,平定许泌之乱,夺回建康之后,赶去,救下了当时已是父母双亡,寡居多年,又跟随帝后出逃建康避难的她。
她病得很重,从藏身的地方被他寻出来时,那种无依无靠,分明已是惊惧到了极点,却又要在自己这个陌生人前努力维持住她当有的士族贵女的风度,向他郑重道谢的样子,此刻想起,依然仿佛还是感到心疼。
他又想起自己取了长安回到建康,那夜,高峤因了兴奋,醉酒失态,在墙上以剑划字,强劝自己随他习字的一幕。
许泌如果真的趁着天师教乱起兵发难,那么,这个叫自己有时唯恐避之不及,却又无法不去敬他身居高位,宦海沉浮,却依然还能保有几分赤子初心的南朝士族领袖人物,怕是要陷入他这辈子的一个大劫中了。
他亦是他所爱的女子的父亲。
洛阳可以日后再谋。
有些人和事,比起洛阳,孰轻孰重,他怎不清楚。只是一直未曾决断而已。
李穆慢慢地睁开眼睛,将书从自己的面上拿开,坐了起来,终於起身唤人,命将蒋弢请来,有事要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