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已亮了。
折腾了半宿,她自己还好,见其余人都面露倦色,便叫人去向村民先借些吃的。几户人家送来存粮,是些小米和野菜。仆妇烧了一大锅子的菜粥,招呼众人来吃。
护卫们忙碌了半夜,又是从火场出来的,无不口焦难耐。见附近有口村民用的小水井,方才都已纷纷去喝了水,此刻正感饥肠辘辘,恰好送来粥,站在那里几口喝完,领队便将人分班,命一半人暂歇,剩下的人继续站岗,等着建康那边的消息。
萧永嘉见太医、产婆,仆妇,个个也都熬得眼睛枯涩,让吃些东西,先去歇了。
阿菊不顾自己饥渴,先端了粥,配了一碟蒸腊味,进屋,坐到萧永嘉的面前,一边替她轻轻吹凉,一边低声道:“委屈长公主了,眼见就要生了,谁知竟会遇到如此之事……”
萧永嘉见她眼睛泛红,知她心疼自己,笑了,正想开口,忽然感到一阵隐隐腹痛传来,用手按了按,道:“好似是要生了。”
竟比预计的日子,提早了几天!
阿菊跳了起来,立刻出屋,去唤躺下去还没一会儿的的产婆太医和仆妇等人。谁知众人睡得死死,叫也叫不醒。
阿菊不解,又叫了几声,见众人就是不醒,这才觉得不对,慌忙跑出柴门,要唤护卫。
这才发现,门外护卫,竟都也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阿菊大惊失色,正要张口大呼对面岗坡上的那户人家,眼角风看见近旁有人晃了一晃,转头,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凉痛,一柄匕首,已是紮了进来。
她猛地睁大眼睛,盯着对面这人。
瞳睛里,映出一张哪怕过了将近二十年,哪怕烧成了灰,她也能认出的脸。
邵玉娘的脸!
邵玉娘农妇装扮,蓬头垢面,一张脸白得像鬼,眼睛里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光芒,嘴角带着凉笑,将她一把推倒在地,瞧也不瞧,转头命脸色有点发白的邵奉之替自己望着风,转身,迈着急促的碎步,飘一般地朝里而去。
萧永嘉等了片刻,不见阿菊带人进来,感到不对劲,按住肚子,等那阵阵痛过去了,唤了一声,还是不见人,便扶着榻沿,吃力地下了床,正要出去,听到门口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抬起头,看见走进来一个女子,一时愣住。
邵玉娘一看到萧永嘉,双目便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身上,从她的脸,慢慢地往下,最后落到她的肚子上,死死地盯着,眼皮子跳动,神色极是诡异。
萧永嘉喃喃地道:“邵玉娘……是你……你怎会来此……”
话音未落,忽然抱住肚子,面露痛楚之色,跌回在了床榻之上。
因为疼痛,她的身体,很快便蜷缩成一团。随即喊着阿菊的名字,声音颤抖。
邵玉娘的视线终於离开她的肚子,落回到她的脸上。
她盯着萧永嘉这张和自己分明年岁相仿,看起来却依旧年轻美貌的面庞。
即便身怀六甲,即将临盆,身处如此一间破屋,也丝毫无损於她的动人,这是脂粉堆砌不出的因为经年的尊优和受宠而养出来的一种气质。
“萧永嘉,你不会想到,你也有今日吧?你道昨夜那场山火何来?便是我放的!你那地方藏得真好啊,要不是我一把火烧山,怎么可能把你逼下来……”
她的眼底放射出两道充满嫉恨的目光,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得意。
萧永嘉腹痛得愈发厉害,连身子都微微抖动了起来。
“他们呢……你把他们如何了……”
邵玉娘哼了一声:“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难道你忘记了?我家中传医,从前我就是献药才救了高郎君的,何况天师教最擅用药控人。我想弄点药,还不容易?算她们运气好。我本想在井里下毒,再一想,倘若万一把你也一并毒死,岂不是便宜了你?这才改了,叫他们睡个一天一夜管够!”
也不知是疼痛还是气愤,萧永嘉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勉力呼了一声高峤。
邵玉娘哈哈大笑:“你叫啊,莫说高郎君了,就是这整个村的人,也全都被我一井水给蒙倒了,我看你能叫来谁!”
“邵玉娘,你到底要干什么……当年你遇害的事,和我无关……不是我叫人去追杀你的……”
萧永嘉抖抖索索地道,抱住肚子痛苦呻.吟。
“你给我住口!”
邵玉娘脸上的得意之笑骤然消失,眉梢眼底,爬上了愤怒的神色。
“就算不是你派人追杀我的,那又如何?倘若不是你当初百般阻挠,高郎君会不要我?倘若不是你逼我离开,我会遇到那种事?全都是你害的,你这个蛇蠍毒妇!”
她咬牙切齿,原本秀美的面容,亦为之狰狞变形。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彷佛极力平定下了心中的怒气,才又慢慢睁开眼睛,盯着因为腹痛蜷缩,模样狼狈的萧永嘉,不慌不忙地坐到了她的对面,笑吟吟地道:“方才你问我想干什么?”
“你听好。我叫你再痛一会儿,你要是还生不下来,我就帮你把肚子切开,把你和高郎君的孩儿取出来,往后当成自己孩儿抚养。我就不信,高郎君日后他敢不听我的话……”
她笑个不停,彷佛被自己想出的这个计画给感染了,眸光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萧永嘉喃喃地道:“邵玉娘,你别做梦了。你不知道吧,郎君当年就对我说,你是个无耻之人,妄图勾引他。在他眼中,你不过就是个下贱之人。他怎可能会听你的话……”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口齿却很清楚,一字一句,清晰地飘入了邵玉娘的耳中。
彷佛被针刺了一下,她猛地跳了起来,双眉皱在一起,眼睛露出愤怒之色,立刻朝着萧永嘉逼了过来,逼到床榻之前,打了萧永嘉一记耳光,厉声道:“萧永嘉,你这个贱人!你再给我胡说八道试试?当年在江北,他受伤,得我照料,我感觉的到,他分明对我有情!倘若不是你从中作梗,他早要了我!便说如今!倘若不是他对我旧情不忘,我犯了事,他怎会饶我,还叫我住在独牢里……”
“你这个彷佛,叫你胡说……”
她神色激怒,抓住萧永嘉的两只肩膀,不停地用力摇晃着。
萧永嘉脸色苍白,被她摇得长发散乱,没有反抗。
狂怒中的邵玉娘,丝毫也没有留意,萧永嘉的一只手,却正悄悄地探向枕下。
“我这就切你的肚子……”
她松开了萧永嘉,作势转身要去寻刀,就在这个瞬间,萧永嘉的手,触摸到了枕下的硬物。
那是一把匕刃。出来后,为防万一,她一直贴身携带,方才压於枕下。
她抓住,抽了出来,向着毫无防备的邵玉娘,用尽全力,狠狠地刺了过去。
邵玉娘发出一声惨叫,捂住肚子,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痛苦的神色,身体慢慢地佝偻了下去。
萧永嘉想拔出匕首。只是方才的周旋和最后刺出去的那一刀,已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刀又好似被肋骨夹住,卡着,一时竟拔不出来。
她从床上爬了下去,扶着墙,朝外奔去。
邵玉娘的惨叫之声,很快便引来了在外的邵奉之,他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剑,吃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脚步定住了。
“给我杀了她……”
邵玉娘趴在地上,神色痛楚,对着自己的弟弟下令。
邵奉之的视线,落到萧永嘉的身上,和她对望。
萧永嘉慢慢地直起身体,盯着对面之人。
她脸色苍白,情境狼狈,但这一刻,当她站直身体,双目直视对方之时,彷佛散发自骨子里的那种令人无法企及的高高在上,竟叫邵奉之避开了她的视线。垂下眼睛,不敢和她对望。
“你还愣着做甚?还不动手——”
为了博取高峤信任,先前她故意病了许久,又在牢中关着,杀死牢婆逃出来后,连日的跟踪、潜伏和精神的高度集中,已是透支了她本就变得虚弱不堪的身体。
方才的那一刀,彷佛吃走了她浑身的气力。
她张着嘴,吃力地喘息,逼迫着自己的兄弟。
萧永嘉冷冷地道:“邵奉之,你敢杀我?”
邵奉之的手微微颤抖。
“快动手!”
邵玉娘厉声叱道。
邵奉之的手抖得愈发厉害,在邵玉娘的逼迫之下,吃力地抬起剑,对着萧永嘉的胸口,继续抖了片刻,突然“叮”的一声,那剑坠地,他亦跟着腿脚发软,噗通跪在了地上,哀求道:“阿姊,我不敢杀她……咱们收手吧……趁还能逃,逃得远远的……我不想报仇了……我想活着……”
“你这没用的东西——”
邵玉娘再次变得狂怒,试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才起身,身体一晃,又倒了下去。
邵奉之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萧永嘉奔了出去,从倒在地上的自己的仆妇、侍卫身边经过,奔到一道矮岗前,小腹再次抽痛,再也走不动一步了,抱住肚子,慢慢地蹲在了地上。
豆大的汗,从额头滚落。
她感到一股热流,沿着自己大腿的内侧,汩汩而下。
……
尽管高峤已是全力,但当他赶到这里之时,也是当天傍晚了。
他被眼前看到的一幕给惊呆了。
村落里的人,全部陷入了昏睡,而萧永嘉却不见了!
西路,望江郡的守军正在和荆州叛军苦苦激战。而他也收到了确切的消息,宣城叛军和天师教勾结在了一起,二十万的人,再次向着建康袭来。
这些天,他一直忙着调兵遣将,构筑防线,万万没有想到,这里竟然会出如此的事。
他发现了地上倒着的阿菊。
她还苦苦提着微弱的一口气,终於等到高峤,喃喃地道了一句“邵玉娘……”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