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桓打了声尖锐的呼哨,起先跟随他过来的那几十名亲兵立刻冲了进来。
高桓拔剑,挡在蒋弢身前,厉声喝道:“谁敢上来,我看他是活腻了!”
士兵被他眼神里的那股子凶悍之气给震慑住了,停住脚步,不敢再进,看向高允。
高允脸色铁青,正要亲自上前,蒋弢忽然从高桓面前走了出来,朝着高允行了一礼,说道:“长安不可失。大将军若执意要为难大司马,则大司马少不了要得罪了。”
他说完,转向高胤。
“敢问将军,大军开来长安,粮草可是囤於上洛仓?”
高胤一怔。
“向来军队要攻长安,囤积粮草之地,或择上洛为仓,或择阜安为仓,取其驰道与长安相连,路途平坦,日内便可送到之利。”
蒋弢侃侃而谈,神色中丝毫不见惧色。
“实不相瞒,大司马此次回兵,赴潼关战慕容替前,为防长安有失,已是有所预备。就在方才,我来此之前,得报将军此行所携的够这十万人马食用两个月的粮草库,已被取下。方才我是见将军深明大义,便也不提此事。想着叫人将粮草库完璧归赵便是。”
他又看向高允。
“大将军,你若强行要取长安,我敢担保,粮库便会焚於一炬。我料这里,士兵最多也就只带三四日的口粮。失了粮库,大将军纵神勇盖世,又能坚持到几时?”
他唇边含着微笑,不疾不徐地道:“长安守军虽不如大将军之众,但大将军想在三四日内破城,怕也没那么容易。”
高允大怒。
他是常年带兵之人,岂不知粮草之重?拔剑就要刺向蒋弢。被高胤一剑格开,正要派人飞驰去往粮仓查看究竟,见一个士兵已经从外急奔而入,一脸惊惶,奔到近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喊道:“高将军,不好了!粮仓守军方才来报,说遭遇了大队人马的偷袭,不敌失陷!”
高桓楞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蒋长史!我姐夫原来还有如此安排!你竟连我也瞒!”
高胤面露怒意,猛地转头,盯了一眼蒋弢和乐不可支的高桓,又慢慢转向高允,咬牙道:“叔父,我高家效忠朝廷,历年东征西战,如今这一支,乃最后所剩之人马。你借太后之名,夺我兵权,倘若将军队折损在了这里,叫我日后如何向伯父,向高氏历代家主交代?”
他神色冷硬,横剑於胸,一字一字地道:“我乃高氏家主。太后旨意,在我这里无用!叔父你若再以势压人,休怪我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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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允怒极,偏粮草命脉被人掐住,一时无计可施。正僵持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似曾相识的女子的声音。
“叔父,阿弥这里有阿耶的一封亲笔手书,道见信之日起,高氏家主易位,由叔父取代大兄执掌。见手书,如见阿耶本人。”
众人齐齐转头,看见辕门之外,洛神竟站在那里,身后是几个随从。她的手里,托着一封书信,双目望着众人,神色自若。
一时间,高允、高胤、高桓,蒋弢等人,全都吃惊无比。
“阿姊!你怎会在这里?”
高桓终於反应了过来,嚷道,朝她奔了过去。
“还有这信,怎生一回事?”
洛神笑道:“我先前被郎君派的人接出建康,去往义成。当时心里便觉得不妥,奈何乃是郎君之意,我也不好违逆,只好上路。不想行至半路,竟遇到了阿耶。阿耶说他知道朝廷之变,急着想赶回来,但又打听到了阿娘的下落,犹豫不决,恰好遇到我,便写下此信,派人送我到长安,代他传达意思。”
高桓嗔目结舌。心里总觉得面前的这个阿姊有些古怪,不像是自己所熟知的阿姊。但是要他说出哪里不对,他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呆呆地看着阿姊从自己的身边经过,走到高允面前,将信奉上,道:“叔父,这便是阿耶的亲笔手书。道高氏家主之位,改由叔父继任。请叔父过目。”
高允如坠梦中,下意识接过那信,打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盯着上头那熟悉的出自高峤的笔迹,努力压抑着心中油然而起的激动之情,颤抖着手,将信递还给洛神,道:“阿弥,拿去给你大兄也看一眼。免得说我欺他。”
那洛神恭敬应是,走到了呆若木鸡的高胤面前,向他见礼,随即将信递了过来,用满含着歉意的语气说道:“大兄,实在是对不住,一切都是伯父的意思。伯父说,他想来想去,觉着高氏家主之位,还是由叔父继任,更为妥当。”
高胤慢慢接过信,看了一眼。
只消看上第一眼,便认出了来自伯父的笔迹。
千真万确,这是伯父的手书。
他感到浑身发凉,心头一片茫然。觉得事情彷佛哪里不对,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僵立着时,高允的一个副将已经出列,对着营中将士挥舞着手中那信,高声呼道:“高相公的命令!即刻起,高氏家主易位!由大将军高允继任!尔等将士,全部听令!”
这副将喊完,便带着自己同来的人,向着高允下跪,又高声欢呼。
高允在广陵军里,声望亦是不低。这当中,不少都是他的旧部,又有高氏女亲自送来的高峤之命,何人不尊?渐渐地,营野里的广陵军全都跟着欢呼,发出的声浪,直冲云霄。
“拿下高桓和这蒋弢!”
高允脸上笑容消失,立刻下令。
顷刻间,士兵团团围上,弓弩手列阵,举起弓箭,将人困在了中间。
“阿姊!伯父怎么可能会下如此命令?我不信!一定是他弄错了!他在哪里,我亲自去见他!”
高桓一脸的不敢置信,冲着那洛神高声发问。
洛神叹气:“六郎,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我起先也是。但阿耶怎会弄错?阿耶的命令,我不敢不从。你放心吧。等郎君撤兵回来,我会向他好好解释的。”
高桓又是茫然,又是愤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胤终於如梦初醒,立刻上前阻拦。
高允道:“只要粮库无事,我不会拿他们怎样的。你还是带人,去夺回粮库。”说完,命手下传令即刻整队,预备发兵。
……
才不过半天的时间,平日训练有素的广陵军士兵,便列阵离开营房,发往了五十里外的长安城。
沿途居民,早已逃亡一空,全都入城被庇护了起来。
黄昏,正当残阳如血的时分,高允率领大军,开到了长安城,驻紮在了城外。
他知道长安城必定早有准备,防守严密。接下来要打的,绝不会是一场容易的战斗。
粮库虽还未被烧毁,但没有夺回之前,后路便没有保障。
他必须要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对自己就越不利。
虽然已到城外,但他不会立刻下令攻城。除了天即将黑,不适合攻城之外,他将数量远远压过对方的大军提前开来,叫对方见识到己方的严盛军容,围而不攻,这亦是给对方守军施加压力的一种攻心战术。
当夜,高允命士兵困了长安城一夜,分拨,不停地喧哗造势,到了第二天的清早,命全体埋锅造饭,饱餐一顿之后,东方晓白,便调拨军队,在城门之外严阵以待,预备攻城。
孙放之早严阵以待,命城门紧闭,自己亲自到城头督战。
高允胯着一匹高头战马,战甲雪亮,横提大刀,左右分路,他驱马来到城头之前,冲着城头高声喝令,命孙放之打开城门。
孙放之神色阴沉,一语不发,命排兵向下射箭。顷刻间,城头箭簇如雨,见高允被迫后退了数丈,哈哈大笑,正要下令继续放箭,忽然惊住了。
只见城门之外,几个士兵抬了一张带着幕帘的坐辇上来,靠近了些,那坐辇停下,从里面弯腰下来一个女子。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女子竟然就是大司马夫人高洛神!
他急忙命士兵停止射箭,高声道:“夫人!你怎会在此?”
那高洛神扬声道:“孙将军!我是来劝你打开城门,暂时交出长安的。这不但是朝廷的意愿,亦是我阿耶的意愿。何况我叔也无恶意,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只要你交出长安,叫我叔父对朝廷有个交代,郎君那里,绝对没有半分影响!我一心只想化干戈为玉帛,等郎君打完仗回来,无论何事,只要有我在,我便会替他和太后转寰。我是出於对郎君的一片关爱。实在不忍心看到他因误会和朝廷生出嫌隙,更不愿看到长安城外,今日血流漂杵。”
“我是何等人,说话是否算数,孙将军你再清楚不过。请将军相信我!”
她抚了抚鬓发,动作妩媚。
孙放之诧异万分,惊疑不定,矗在城头之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城头上的守军,有不少都是从前从义成跟来的,对大司马夫人极是敬重。忽见她竟亲自来劝降,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孙放之更是为难无比。
对这个亲自赶到长安的自己和士兵们极是爱戴的夫人的要求,此刻该如何应付,实在是叫他头痛。
“孙将军,难道你竟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城下那高洛神,又喊了一句。
他定了定神,正要回答,突然,听到城外那片野地之上,传来了一道长长的,震人耳鼓的虎啸之声。
这突如其来的虎啸声,震动人心,更引得无数战马嘶鸣,声此起彼伏,喧嚣一片。
城头上和城门外的士兵,神色各异,纷纷掉头,循声望去。
“孙将军!勿信女子所言!她乃旁人易容假扮,非我阿妹!我阿妹在此!”
伴随方才那一阵虎啸和战马的恐惧嘶鸣之声,孙放之抬眼眺望,被映入眼帘的一幕给惊住了。
一只白虎,身姿矫健,如闪电般,穿过城门之外的阵列宾士而来,身姿宛如一道劈开水波的利刃,两旁将士,纷纷避让,迅速地让出了一条道。
高胤和一个女子,随那白虎,纵马穿过阵地,朝着城门方向而来。
她端坐在马背之上,貌美无比,双目因了赶路的缘故,更是亮得宛若两片秋水波光。白虎蹲在了她的脚边,风掠动她的长发和衣袂,直叫人疑心仙姝落世。
高胤将她扶下了马。
她双足落地之时,彷佛因为过於疲累的缘故,身子微微晃了一晃。就在近旁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生出想去扶她一把的念头时,她已是站稳了脚,随即,在周围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望着前方,迈步而来。
“叔父!是我!我带来了阿耶交给我的虎符。全部将士,立刻撤兵!”
她走到惊呆了的高允的面前,一字一字地说道。说完,微微偏头,看来眼近旁那另一个已经脸色大变的自己,冷冷地道:“倘我没猜错,此女名叫慕容喆,乃慕容替的胞妹,擅易容,能模仿笔迹。”
“叔父,你不但被太后利用,亦被这鲜卑女子给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