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丝带(1 / 2)

红丝带

大概是还不太适应山区的陌生环境,第二天早上,游烈醒来得很早。

窗外落着只林里飞来的鸟雀,黑青色的羽毛,拿豆子似的眼睛蹲在窗口,正好奇地往里觑着。

见游烈起身,它却扑棱棱飞走了,像怕生似的。

趁着晨光,游烈回身,就望见床里的小蝴蝶还睡得香甜。山间的薄曦勾勒得女孩轮廓都柔软,眼睫安静搭阖着,是平日醒时少有的不设防又乖巧的模样,睡梦中也侧身朝着他这边。

怕扰她清梦,亲一下的念头浮现几秒,只好打消。

游烈遗憾地无声下了床,穿着睡衣睡裤,他拎起一旁挂着的外衫,放轻脚步朝卧室外走去。

家里的冰箱昨天刚来就通上电了,傍晚夏鸢蝶去乡镇超市里买的蔬果食材都放进了保鲜。

游烈从里面取了鸡蛋和面包,又拿了生菜和芝士,准备做个简单的三明治。

在水池旁洗生菜时,水流调到最小,免得吵醒卧室里睡着的女孩,于是效率自然低了很多。

游烈不由地走神,他想起刚创立Helena科技最初那两年。

那时候老郭比老倪更先加入的公司团队,偶然一次在游烈住处熬夜加班,第二天早上,老郭从沙发上爬起来,困得睡眼惺忪出来,意外见到了厨房里下厨的游烈,然后就把杯子吓摔了——

他以为自己熬夜猝死,提前见了鬼。

游怀瑾的大名享誉商界,游烈作为他的独子,即便早跟家里断了经济联系,但有些标签永远摘不掉。

老郭用自己智商130+的大脑思考了很久,还是难以理解这么一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竟然会自己下厨、看起来还十分熟练这件事。

那是第一次,游烈主动跟他提起夏鸢蝶的存在。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战封神”:反正从那之后,郭齐涛心目中那位还不知道名字的游烈的前女友,就已然是自带神话光环的了——毕竟能叫这么一位镶金边的大少爷毅然就从云端上跳进人间烟火里,还心甘情愿洗手作羹汤,最后更还头也不回地把人甩了。

这不是神话是什么?

十几分钟后,做好的三明治被游烈装入盘里,热过的牛奶倒好放在桌旁,游烈留下了张纸条,换上运动衣裤——

去山里晨跑了。

晨跑一小时,游烈偶遇了数位村里“热情好客”地见他生面孔,而打听他来处的村民长辈。

这山里和外面还不同,交通没那么便利,进山的路实在弯绕麻烦了些,年轻人都快走光了,村里基本上以家家户户的老人为主。

即便是过年,也没多少人还乡。

老人们多都有些口音重,交流起来十分困难。

好在游烈今天格外耐心,连手势带普通话,外加小狐狸的大小名,以及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一个小时后,基本上连村头的狗都知道,夏鸢蝶今年带回家了一位快结婚了的男朋友。

而此刻,尚在睡梦中的夏鸢蝶对此还毫不知情。

结束了晨跑,结识了半村老少,游烈满意地回来了。

然后发现卧室床上那只难得贪睡的小狐狸到现在还没醒。

游烈从卧室退身出来,从手机里积攒成山的消息里挑了几条,以平均每条不超过十个字的回复,表明了自己“还活着”的中心思想,然后他拎起旁边的大行李箱,到另一间房内收整东西去了。

这次离开坤城前,游烈本以为是场长假,因此特意多带了各种场合需要的换新衣物,以至于装满了沉甸甸的最大号行李箱。

现在看,多数是用不上了。

里面的一些衣服,类似他的高定手工西装,理论上昨天就该挂出来的,但某人一时忘情,早把可怜的衣服们抛到九霄云外了。

于是闲置许久的大衣柜终于被打开,阳光下薄絮随着沉木柜门飞舞,游烈并不意外,着手去收整柜里零星几件的杂物。

一件大概是夏鸢蝶小时候穿的小毛衣,孔洞很多,线头乱七八糟的,但被游烈小心地拿起来,放到了一边的行李箱上。

这个他要跟小狐狸“抢”走,以后放在家里,拿框裱起来,旁边就写……

游大少爷正取名,拿起柜子里的另一袋东西。

他眼神微滞。

那是一塑料袋的药瓶。

游烈缓褪了笑色,拿起来,打开。

盐酸多塞平片,盐酸氟西汀胶囊,帕罗西汀……

那些游烈没见过的药瓶被他一只只看过,他拿起手机,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查过去。

不知道查到第几个,游烈终于还是用颤栗的指骨按熄了屏幕。

他慢慢阖眼,呼吸却难抑地急促。

那些药名在眼前的黑暗里扭曲,变形,仿佛变成了狰狞吃人的怪物,但它们要吞下的不是他,而是他尽一切可能都想抱在怀里或护在身后的女孩。

在游烈的人生里,那大概是第一次,他对一件事産生了刻骨的、叫五脏六腑都跟着颤栗难已的恐惧。

而那一瞬的电光火石里,游烈骤然想起什么,转身,朝卧室跑去。

药瓶几乎在他手里被捏碎,他额角的血管绽起,清峻的侧颜已经被情绪逼得近狰狞。

但即便如此。

紧攥着最后一丝理智,游烈还是在撞开卧室房门前强迫自己停下——

修长脖颈上脉管隐忍地抻起,青筋像是要炸开了,素日白得冷淡的肤色被暴起的情绪染得血红。

游烈站在门外快咬碎了牙地数了十个数。

他终于颤着手,慢而无声地推开了门。

床上的小狐狸睡得还安稳。

游烈僵硬着,一步一步走过去,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躺在阳光里的女孩下一秒会化成蝴蝶或者尘埃,从面前消失不见。

走到那张床边用了不知道多久。

他无声地停在床旁,提膝,无声跪上床铺的外侧,然后游烈屈身,攥紧到颤栗的指骨伸向夏鸢蝶垂在身侧的,左手手腕。

那里系着一条红丝带的腕表。

之前她怎么也不肯摘,就算在浴室里也不许游烈碰它,那时候他从来没往别处想。

那是他的狐狸,他最了解她。

那个想法如果是旁人提一下游烈都觉得可笑。

怎么可能呢。

但此刻游烈笑不出来。

他死死忍着心底的寒意与栗意,一点点解开那条腕表的红色丝带,动作轻到极致,每一下都仿佛要停一个世纪。

终于,丝带还是解开。

腕表跌下。

游烈望着夏鸢蝶的手腕,漆眸颤晃,强忍着无数情绪的眼眶一下就红了起来。

他慢慢蜷下,低头,死死咬住攥起的指骨。

游烈无声地在半张床上跪伏下来。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可若有人在旁边,在窗外看着,大概就能看到那是怎样一个巨大的悲伤无声的场景。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个人在过去被淩冲,另一个人在今日。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窗外的鸟雀都不敢惊鸣。

夏鸢蝶醒来时,已经是半上午。

她躺着伸了个懒腰,对着窗外潋滟的阳光估算时间,觉着大概临近中午了。

昨晚竟然睡这么沉,是因为久违地回了家里,还有某只仙鹤在身旁,所以格外放松么……

夏鸢蝶刚撑着床,坐起身来,去掀被子。

然后她忽然停顿了下,冲疑地擡起左手手腕。

红丝带腕表还系在上面,但那个结扣,总感觉有些不一样了。

但毕竟每周她都会把它摘下来清洗一次表带再烘干系回去,所以她也不确定,到底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

也可能,昨晚勾到了吗?

夏鸢蝶无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下床来。游烈不在卧室,但外面的厨房里隐约有点炊具响动的动静。

最后一丝情绪松懈下来。

夏鸢蝶轻手轻脚地往外走,想探头看看游烈在做什么,是早餐还是午饭。

小狐狸推开门,探出只狐狸脑袋。

然而背对着她的人站在洗碗池前,没回头,像是在洗什么蔬菜或者水果。

夏鸢蝶有点不好意思。

明明她是主人,结果起得比游烈都晚,还要他早起做饭,好像真把人当入赘似的了。

于是小狐狸快步A上去,从后面抱住那人腰身:“早上好呀。”

扑上来时夏鸢蝶晃停下,没察觉到,游烈蓦地一僵的身影。

“早餐在桌上,”游烈声音无故地哑,“…去洗漱,先吃完早餐。”

“哦。”

小狐狸缩回胳膊,有些不解地看了某人从头到尾都没回下头的背影。

她有点疑惑。

是生气她没陪他起床么。

等夏鸢蝶从院子里回来,正对向方桌进来,她下意识想起了昨晚在这里发生的一些由于某只仙鹤不知检点而触发的少儿不宜的场景,顿时整只狐狸都有点不自在,就差同手同脚地坐到了桌旁。

而直到坐下,夏鸢蝶才发现,桌角上放着那只熟悉的深蓝色天鹅绒盒子。

打开的盒子里躺着那只腕表。

夏鸢蝶叹气,擡眸:“你说话不算话,你说的二选一,我都选过了。”

“二选一的是除夕礼物,剩下的一件是新年礼物。”游烈仍是没有回身,就站在洗碗池前。

夏鸢蝶对着腕表蹙眉:“可是它太贵了。”

“它只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不代表其他任何价值,我猜测着你的喜好挑了很久,你不喜欢么?”

那当然是,喜欢。